张丹丹丨广东农村,有的20多口人仅一块宅基地,有人则坐拥20多块宅基地

粤东沿海地区,农民家庭传统的生计方式以渔业为主,城镇化背景下当地人外出打工或者做生意,形成了一个退守型的乡村。一方面,经济社会发展确实相对落后,另一方面,又紧靠着珠三角发达地区,由此,城乡之间的要素流动和资源配置,就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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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东地区有两个特点,其一是流动但不流失的乡村社会。当地的农民,在珠三角和粤东地区之间往返流动,能买房就留下,买不起就租房,在城收入,在村生活。所以当地进城的农民有退路,城镇化并非是刚性压力,很多在城里挣不到钱的年轻人可以选择返乡,特别是疫情之后,很多在广州、深圳打拼的年轻人,选择回乡安家立业。当地幼儿园的园长在访谈中告诉我们,之前都是爷爷奶奶接送孩子,近两年逐渐有很多年轻父母接送孩子。
其二是完整且有活力的乡村社会。与中西部省份的农村地区相比,粤东地区的农村,没有呈现出空心化倾向,仍然保持一定的生活面向,传统文化、公共仪式、教育和养老等生活体系都比较完整。特别是广东省“百千万”工程背景下,大量的资源向农村输入,村庄能够维持基础性建设和日常性秩序,能够满足村民的公共性诉求。
在此基础上,农民家庭也有较强的建房诉求,如何分配宅基地,成为村庄的公共性议题。一般而言,村庄的宅基地分配遵从着公平原则,按照“一户一宅”的政策相对均衡地进入和退出。然而粤东地区普遍存在着宅基地分配矛盾,甚至演化为村庄治理和社会关系中的突出问题。
一、人地关系和生育偏好,导致了宅基地资源紧张
J镇X村,共有127户723人,全村共有300多亩水田,150多亩沙地,人地关系紧张,导致宅基地成为村庄的稀缺资源。同时,多子多福的生育偏好,进一步加剧了人地矛盾。一方面,老宅子因为多子家庭的继承和分配关系,导致产权关系细碎化,难以拆除重建,有大批的老宅子占用村庄建设用地指标,村庄即使有可供开发的空地,也没有建设指标。另一方面,村庄的90后大多生三个甚至四个孩子,家庭人口数量较多,导致村民住房需求较大,很多老房子内都挤着10口人。
X村的刘某,有兄弟6个、子代20多个,挤在一处老房子里,平时都外出打工,春节时按户回来过年,80多岁的父亲去世时,几个兄弟回来需要跟邻里亲友借地方住宿。由于多子家庭的生育偏好,农村宅基地资源紧张成为当地特别凸显的一个问题。
二、宅基地市场化和财产化的过程,导致资源分配不均
在早期,宅基地成为一种治理资源,可以解决和应付很多问题,比如镇村干部工资、计划生育和农村税费任务等,所以在90年代,村集体积极卖地,“甚至是求着村民买地”,当时有条件的村民大量买地,甚至有人囤了30多块宅基地,宅基地从生产资料中脱离出来,进入市场交易过程中,市场属性和财产属性凸显。
早期的自由买卖阶段,导致了资源配置的失衡,掌握关系和资源的农户占有大量的宅基地,手里有20甚至30块土地,而部分家庭,由于多子生育和家庭再生产周期较长,早期没钱买地,后边更加买不起。
J镇Y村,共有480户2850人,其中缺宅基地的有180户,约占全村人口总数的三分之一,有的老房子只有20平方米,现在孩子长大了,只有在村里租房子住,全村租房住的大概有50多户。
在Y村的宅基地分配结构中,土地最多的有20块地,这样的总共有2户;10多块土地的有8户;8到10块土地的有30户;一两块土地的大约有100多户,但也是从其他人手里高价买来的;还有150户进城买房,主要去汕头、广州等地区买房,他们大多在当地工作,在村庄中也没有宅基地。这部分人的利益不在村,大多成为村庄中的乡贤;其余的180户,基本上都买不起,手里没有宅基地,成为村庄矛盾和诉求最大的群体。
Y村的宅基地,在2002到2008年间,只要2000至3000块钱;2010年开始涨价,要五六万元一块;2013年涨到10万块钱一块;现在80平方的宅基地,一块要40至50万元。早期囤地的农户,大多坐地起价,获得一大笔财产性收入。而当地的农民,没有进城买房的刚性任务,宁愿花高价在村庄中购买宅基地,也不想进城买房,在他们看来,“去县里或者市里买房,生活不方便”。
三、图斑整治,导致土地资源的政策性短缺
2010年以前,由于土地资源管控较为宽松,当时村民没有永久农田的概念,村里面把能建房的宅基地都批出去了,而村民们经过自由买卖和土地交易,有建房需要的基本上也建成了。部分多子家庭,由于抚育的周期较长,等子女长大后才有钱建房。原本这是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并不会造成土地资源挤压。
然而,2019年的图斑整治,成为土地政策收紧和宅基地建设的卡点,很多没有买地,或者买了没有建的农户,再也建不了房子。土地资源的政策性短缺,直接引发一系列问题,一方面,农民对建房没有长期预期,在老房子里挤着住不下的问题凸显。另一方面,镇村干部的违建治理压力较大,为了应付上级检查,需要拆除并复垦2019年以后新建的房子,为此甚至需要用村集体收入赔付村民的建房成本,导致村级负债。
比如在J镇D村,有一农妇,丈夫去世20多年,自己独自把两个儿子拉扯大,今年大儿子28岁,小儿子26岁。2008年花2.2万买了一块宅基地,一直没钱建房,母子三人蜗居在30平方的老宅子里。2019年开始建房,打地基和主体部分共花费37万元。被卫片执法拍到以后,镇村两级进行违建治理,村里拆除了她的房子,并帮她另找了块宅基地,共花费50万元,由村集体垫付。
村庄宅基地资源配置不均衡,不仅是个体农民的利益诉求,也关涉到村庄总体性的发展规划。特别是在区域经济发展不均衡的背景下,一方面,借助广东省“百千万工程”的政策窗口期,部分村庄迎来产业机遇,但没有多余的土地资源,另一方面,土地指标的“增减挂钩”,进行总量控制,村庄没有新增的土地指标,只能进行存量开发。村庄的宅基地资源紧张逐步加剧,成为乡村干部,甚至是全体村民所关注的问题。
J镇H村,2016年被纳入省定贫困村,2023年成为广东省“百千万工程”的典型村,计划从2024年开始连片打造,计划投入3000万打造一个特色小公园,配套松林公园、道路提升、停车场和充电桩等设施,进而打造农家乐。省市县各级领导来调研,大致的方案已经形成,但村庄没有多余的建设用地。
村干部的想法是开发老村,以老村落为突破口来解决实际的用地需求。村里的年轻人大多比较支持,希望村庄获得发展机会,而老年人的阻力较大,认为祖宅是基业,不能拆除。此外,由于旧宅基地的产权关系复杂,大多涉及七八个产权,也都处于拆不动的状态。所以,在资源总量有限的基础下,村庄总体性的发展规划只能依靠旧有产权变革,打破村庄的产权制度和社会基础,对镇村干部而言,是一个较大的治理考题。
•作者:张丹丹,南方医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编辑:木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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