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陈冠柏 编辑 严粒粒 沈听雨
人生是一本读不尽的书。
这是我们阅读厚厚一本最新出版的《领潮：鲁冠球传》时的感想。
鲁冠球，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民营企业家、万向集团创始人。2024年4月，在他去世的第7年，由著名报告文学作家陈冠柏所著的《领潮：鲁冠球传》付梓出版。
未曾公开的全部私人笔记、文书档案，对百余位鲁冠球亲友、同事以及相关人士进行访谈……种种碎片整合而成一段段故事，搭建起鲁冠球跌宕起伏的成长与发展史。也难怪，它成为被万向集团独家授权出版的一部文学传记。
至今天，我们的连载将暂告一段。不知这些精彩章节是否令您感动，或给予您启示，如果您意犹未尽，那么请读一读这本《领潮：鲁冠球传》，走近这位鲁冠球的一生。
出版社供图。
节选自《错失最后的机会》
2017年5月17日，当鲁冠球再次来到美国，也是第四次进入梅奥治疗时，格兹心头那种沉重与遗憾加重了。在已经过去的两年间，他所主持的治疗虽然用尽了可以采用的最先进药物与手段，且一度已经奏效，但最终还是没有达到预期，阻挡住癌细胞的扩散。他手里能用的招数已经非常有限了。他不禁生出一种感慨，逆天改命也许可能，但事与愿违则是人生常态，难以违拗。
当鲁冠球到医院做完第一次检查，坐着轮椅回住地时，鲁冠球在前，格兹在后，看到鲁冠球越来越弱的体质，格兹不禁忧伤地对着他的背影说：“Heisfading!（花，正在枯萎！）
在旁的随队医生一下子没听清，追问他，你刚才是说……
格兹又重复了一遍：“Heisfading!”
一种浓重的痛惜之意在两位不同国度的医生间传递。
这次的救治方案，是将上次采集的第二份干细胞回输到鲁冠球体内，待骨髓恢复造血功能后接受CAR-T（嵌合抗原受体T细胞免疫疗法）。这一方案见效了，病体羸弱的鲁冠球状态开始好起来，造血功能恢复得很好，脸上有了红光，虽然他依然虚弱。
病中的鲁冠球给人的感觉像他的既往，和气亲切，平静如水。再有苦痛，他也自己熬。鲁慰青问他有什么难受，他说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咬你”。就这样，他也不叫，从不发脾气。尽管病情凶险如同排浪，但他的生命之舟像在浪静风平的海上，从容迎送每一个日出与日落。
常常是黄昏落日时，鲁冠球会与随队医生在屋前的庭院里看夕阳，聊人生。那是鲁冠球的轻松时光。他会从家乡钱塘江边的落日讲起，修自行车的经历，险些被潮水卷走的窝棚，为了要到钢材发誓戒掉香烟，做了第一单万向节出口生意，美国舍勒公司送的那只鹰雕……他几乎讲了一部万向的创业史。
他们在一起也聊过佛学，鲁冠球不认为有超越自然的主宰人生死的神奇力量。他说：“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我相信科学，我只找自己相信的人，医学就是科学，我就托付给医生，我知情就行，不会干涉。
儿媳李鹂在这个夏天一直和婆婆一起陪伴照顾公公。正好暑假，在美国读书的鲁泽普也过来看爷爷。虽然病重的鲁冠球脸色很差，精神也不济，但见到孙子他就很开心。他被轮椅推着，在院子里晒太阳，正好遇到当地的一个纪念日，还放了烟花。
爷孙间有一段对话——
“爷爷，你的事业做得这么大，这么富裕了，应该好好享受生活啦！”
“爷爷可能永远不会停下来享受。”
“为什么呢？”孙儿不解。
“爷爷最初看到别人有新衣穿、有糖吃就想自己也要有，要吃饱穿暖，后来做到了。以后看得远了，想让社会上的人都能富裕起来，可以过得跟我一样好。我是农民，从田野里走了出来，就想帮助更多人，所以有了‘四个一万’……”
这番话让鲁泽普陷入沉思。
“爷爷希望你们也能这样做，给你取的名字泽普，就是泽天下，普大地呀！”
外孙女倪雪睿来看他了。看到出落得越来越俊美的外孙女，鲁冠球高兴得合不拢嘴。她这样记录她眼中的外公：
我多次去医院看望他。尽管他深受病痛折磨，但每次去他都能给我一个大大的笑容，就像我记忆中第一次看到的那样。即便是在最黑暗的日子里，外公仍能保持最好的心态。我们一家子经常围着他叫他圣诞老人，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大肚子，更是因为他的天性乐观。他总是第一个开玩笑的，也是第一个被自己玩笑逗乐的。甚至隔着世上最厚的墙都能听到他富有感染性的笑声。他也像圣诞老人那样慷慨。
2015年6月，鲁冠球在美国梅奥医院，出版社供图。
转眼在梅奥过去了52天。2017年7月8日，是万向集团创建48周年的日子。在今年的庆祝大会上，还能如常听到鲁冠球的讲话吗？
心牵于此的鲁冠球没有让人们失望，即使远在万里之外的异国病房。他要做一次视频讲话。他忍着疼痛用几天时间做了准备，完成了这篇重要的讲稿。
温斯洛路4604号居所的餐厅，临时布置了一个讲台。考虑到鲁冠球腿脚无力，不大能站起来，陪护的同事就让他坐着讲，并跟他说了好几次：“坐着讲，不要站起来。”
7月8日，万向的员工从视频上见到了他们惦念的鲁主席，许多人流泪了。他头发稀疏，面容憔悴，体态已经十分虚弱，他的声音显然变得低哑，但他的语言却是响如重锤，激荡人心。
在这篇题为《做创造历史的勇敢者》的讲话中，鲁冠球说：
我们大家要做创造历史的勇敢者。第一，要走出自己的“舒适区”，克服困难去奋斗；第二，要学会从“零”开始，去掉光环，再立新功；第三，要勇立潮头，勇敢地去创造历史。
同志们，世界的发展，真是太快了，希望大家珍惜时间，努力工作，成就更好的自己，也开创万向更加美好的明天！
鲁冠球讲到最后几句话时，不顾身边人的提醒，想站起来，但很吃力。他双手扶着桌子，用了很大的气力撑立了起来。站在一边的秘书鲍永样赶紧过去将他搀住，发现他头上渗满汗珠，身体软得快要倒下。
在杭州会场的人们并没有看到这一画面。十几分钟的时间里，人们被鲁冠球的讲话所鼓舞，但不会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听到他的讲话。
在鲁冠球癌症控制的艰难时刻，格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梅奥被分配到了3个CAR-T临床试验名额。这是一个崭新的手段，将有可能为鲁冠球的治疗带来福音。
根据这个信息，医生组排好了采用这种疗法的时间，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等造血功能一恢复，就用CAR-T使肿瘤消失。
急切期盼中等来的却不是好运气。在下一次接受治疗的3个公布名额中，按照美国食品和药品管理局（FDA）的要求，病人的靶向指标要求（BCMA）必须在30%以下，而鲁冠球在80%的位置上。这意味着，由于不具备该项试验的适应证，他将失去这次治疗机会，至少还得再等一个工作季。
但他的病情在急速恶化，已经等不及，并发症出现，鲁冠球被送入重症监护室，又发生感染，情况变得危急。
格兹在这个非常时刻采用了梅奥历史上从没用过的做法，再次在病人身上做干细胞的采集动员，期待将干细胞打回去，恢复功能。这本来是临床试验外被禁止使用的，但此时已别无选择。
这次命悬一线的采集并不成功。鲁冠球体内没有能够采集到干细胞，采到的全部只是淋巴细胞。当格兹走出手术室，面对鲁冠球家属，他一脸沮丧。此时，鲁冠球身体水肿严重，呼吸困难，气管插了管，在医学诊断上已属骨髓瘤晚期。
7月底，鲁伟鼎去美国看父亲。病重中的鲁冠球对他谈了自己对于科技与生命关系的思考，鲁冠球说：“探索是一定要的，科技是好的科技，能创造奇迹，科技与生命一定不会同步，也不能同步，若同步人类就乱了，人必定要死的，任何医疗风险，都要去面对。”
鲁冠球这样对儿子解释生命与时间的关系：“很想活着，来完成没做完的事情，若老天给，那更好；若不给，你们要面对。我每天工作16小时，按每天工作8小时计，我已经活过120岁了，才有今天。”
在梅奥的治疗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一直知悉自己病情的鲁冠球和陪护在身边的家人一致决定：回家，要活着回家，回到自己出生的土地上。
鲁伟鼎和倪频租用一架医疗专机将自己重病的父亲送回杭州。时间是2017年8月2日。这也是鲁冠球在中美两国航线上的最后一次飞行，距他第一次访美过去了整整32年。
当深灰色的医疗专机跃上晴空，尾迹云划出一条恰似长桥的弧线。
在回国的航程上，面对接着氧气、病体羸弱的鲁冠球，随队主治医生非常心痛。他从1991年进入医院，接触过太多病例，遇见过太多生死，但整整3年和病人一起经历艰难，感受着不平凡，这还是唯一的一次。他最可惜的是，最终本来有希望采用CAR-T疗法来转缓病情的时候，命运不济，错失了最后的机会。
他记得曾和鲁冠球讨论过医学与人类生命的话题。以他从事的血液病治疗与研究来说，太多的病症依然在疑难未解中。总是生命遇到的挑战，成为科学攻关的目标。生命的时间是如此宝贵，像鲁冠球跟他说的，要造电动汽车，要做清洁能源，要去资助更多的贫困者，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要做，哪怕多给个一年、两年也好，可惜没能在他手里实现。经过中美两国医生的多方救治，鲁冠球达到了同类高危患者存活的均位数，2至3年，却没有出现奇迹，这令他遗憾不止。
在同一个航程中，鲁伟鼎的心情像舷窗外的云海波澜起伏。他想起在他出生前的那些年，从1962年的自行车修理铺到1969年组建宁围公社农机修配厂，这7年间，父亲终于攒出4000元钱的家底，开始了今天万向的创业历程，是何等艰辛？
…………
看着被病痛折磨的亲爱的父亲，鲁伟鼎在心里说：“面对最大困难时，您最乐观；面对最多风光时刻，您最谨慎；面对最大需求时，您最能克制；面对将要失去一切时，您最豁达，还在惦记怎么减轻别人的痛苦……现在，您要休息了，奋斗者的休息日，原来是这样的！”一阵无比巨大的绞痛在他疲惫的心里隐隐发作。
飞机飞临杭州上空时，鲁慰芳告诉父亲，我们快到家了，下面就是钱塘江。鲁冠球宽慰地颔首。这里是他的故乡，是他50多年创业创造长路的起点。
他一切奋斗的苦乐，一切改变的日夜，一切挚爱的冷暖，都发生在这里。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智利诗人聂鲁达的诗句）如果鲁冠球的一生是一个长长的梦，那在这里的每一日便是那梦中的章节，充实又难忘。现在，把这每一章串起来，就复原了他自己，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留恋的事情了。
离开梅奥医院前，按照鲁冠球的意愿，万向美国公司为资助旨在克服癌症的名为“登月计划”（CancerMoonshot）的项目捐了一笔不菲的资金。因该计划受到捐助的梅奥将中国浙江大学附属的一家医院列为中国首家美国梅奥医院医疗联盟医院，在临床、教学、科研三方面全面合作，梅奥的管理系统向中方全面开放，中国病患可以直接接轨于梅奥医疗系统，并享受免费获得远程会诊的便利。
这也是鲁冠球留给中国同胞的一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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