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伪史论”网络泛滥:反智者的赛博狂欢

近来网上热门的群体之一是“永乐大典”粉,该群体以“将万物归于《永乐大典》”的奇特史观而迅速出圈出位,新浪微博超级话题#永乐大典#下的讨论内容达数千万之多,与之相关的#西方伪史#等话题也热度很高,在这些话题之下,活跃着数以十万计的粉丝,不断发布着诸如“工业革命全靠抄袭永乐大典”“西方科技史是彻头彻尾的骗局”“后世杜撰希腊罗马史”“永乐大典引爆西方文明”。粉丝高达15万的某大V甚至信誓旦旦地说:
“1800年前,(西方)连字典都没有,1860年火烧圆明园抢了中国科学典籍之后,西方科学就大爆发。你相信1869年门捷列夫做梦梦见元素周期表吗?事实上是英法抢了那么多的中国科学典籍,仅凭这两个国家的力量,根本无法翻译消化,所以就集整个欧洲之力进行翻译消化。 ”
尽管这些惊世骇俗的言论之中,有一些是本着戏谑态度在恶搞的“乐子”,但他们戏谑的对象,正是那些真诚相信这些“暴论”的“永乐大典粉”。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魔力,让这些虔诚而狂热的粉丝,聚集在这些远超常识与理性,甚至带有些许反义务教育性质的荒唐观点之下的呢?
“伪史论”不是“古史辨伪”的民间版本
中国人很早就注意到,在历史文献和传世文物中普遍存在着人为造假的现象,古人造假的原因五花八门,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满足当时的需要,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古人扭曲、编造文献和捏造文物的行为都是一个十足“当代性”的举动,其并不会考虑这些“作品”在千百年后会成为历史本身的一部分,给后世的研究者带来无穷无尽的困惑和麻烦。因此,运用多源史料交叉引证分析和逻辑推演的方法,对这些伪造的历史文献和传世文物进行系统的“辨伪”,就成了历代史官和学者进行历史研究的一项重大任务。
20世纪20年代后,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学派逐渐成型后,“古史辨伪”逐渐成为一个专门的学术流派。顾颉刚曾经自述,“古史辨”之兴起乃是多种因素的汇合,是古与今、中与外交融的学术结晶,即怀疑的精神和历史演进的方法。上承历代学者甄别史料、去伪存真的学术传统,下接“五四”以来,启蒙祛昧、疑古崇新的革命精神。
顾氏开启的“古史辨”诞生于20世纪初这样一个国家危机重重,文明衰微不振,革命风起云涌的时代,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的影响,在学术上带有一定激进的色彩,同时受制于当时的考古学水平,使得“古史辨”存在着一系列为学界所诟病的问题,比如在甄别过程中对汉文文献的过分苛刻、有意无意地过度贬低中华文明、滥用“默论证伪法”、经常性地将假设作为结论进行循环论证,以至于新中国建立初期有人甚至批评“古史辨有其为帝国主义服务的一面”。
尽管如此,“古史辨伪”在学术上仍有其可贵的一面,因此也延续至今,成为历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现今网络上流行的“伪史论派”仅从字面上看起来似乎与这一学派有些联系,实际上则毫无关联。从构成上来看,“古史辨伪”学派的成员主要是历史学领域的专家学者,从方法上来看,主要进行的是学术研究。从研究目的来看,其主旨在于抽丝剥茧,去伪存真,构建相对可靠的史料文献研究基础。
而“伪史论”者则完全不同,他们主要由教育背景参差不齐的普通网民组成,他们的“研究方法”(如果说有的话)主要是进行网络论战,因为既缺乏相关专业知识背景,又未经学术训练,因此他们的观点往往流于无限发散的臆想,带有非常鲜明的“受害者心态”的阴谋论色彩。从目的上来说,“伪史论”的目标在于从根本上否认西方文明的起源。
伪史论是一记阴谋论回旋镖
按照西方伪史论的逻辑,西方文明不需要经历正常文明形态漫长而曲折的演化过程,而是以无知的蠕蠕状态碌碌无为地历经千年之后,在距今三四百年的时候突然经人点化,然后迅速爆发式崛起,短时间内控制了世界的主导权。然后有组织地、系统性地伪造了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等古代文明的文献、文物和历史遗迹,以掩盖自己“文明强盗”和“科技暴发户”的本质。
一种低等生物经神明选中并点化,经过爆发式的崛起,拥有了与之出身天差地别的文明形态,在西方人创作的科幻和游戏里经常看到这种桥段,这不是亚伯拉罕宗教“神选之民”的概念又是什么?在这套逻辑中,神是“所指”,“永乐大典”是“能指”,所指只有一个,能指有很多很多,神可以是上帝佛祖,也可以是永乐大典。至于西方人是如何获得了永乐大典的“点化”,则主要有“偷盗说”和“抢掠说”两种解释。
然而伪史论者始终无法很好解释的是,作为“神启之书”《永乐大典》的作者,文明程度高得多的古代中国为何会成为“低等生物”偷盗和抢掠的对象?为何“低等生物”在偷盗和抢掠了《永乐大典》之后引发的那种科技革命,却没有发生在本来就拥有这部类书的古代中国?
因此,“西方伪史论”本质是一记阴谋论的回旋镖,其逻辑演绎的终点必然是“五百年下树猴子吊打五千年龙的传人”,因此就像抗日神剧根本无法打击日本军国主义一样,“西方伪史论”也不能真正对西方中心论造成打击。它的作用就和地平论在西方社会中的作用一样,就是为那些心智水平较低的个体,在其碌碌无为的生命中,提供一个显示自己高明过人的假象。
“西方伪史论”虽然带着西方俩字,似乎攻击的对象也是西方,但根源上是对自身文明形态和传统文化的极度无知,比如,某伪史论者在网上宣扬“埃及金字塔造假论”的依据是“没有金属工具无法切割石头”,结果网友贴上了殷墟妇好墓中出土的玉俑,指出古代中国人在没有足够硬度金属工具的情况下,仍能巧妙地切割和加工莫氏硬度高达6度以上的和田玉。再比如,有网友为戏弄伪史论者,在某问答平台“为什么现在很多人质疑古埃及文明?”的问题下发布了一组距今八千年、带有原装木柄的出土工具,果然引来了伪史论者的群嘲,帖主“钓鱼”成功后才告诉得意洋洋的伪史论者,这实际上是浙江宁波井头山遗址出土的中国国文物。
因此,“伪史论”的真正问题不在于对西方文明的无知,而是在于对自身文明和文化传统的无知,正如跟原始人说云层摩擦放电他满腹狐疑,跟他说雷公电母作法他秒懂,这是一种经典的低级思维方式。正是这种惊人的无知,使他们走入了“如果无法理解,果断天降神明,原地逻辑自洽”的一神教死胡同,正所谓“既卑且亢”,本质上是一种更隐晦也更荒谬的崇洋媚外论。
反智主义的赛博狂欢
为何义务教育的全面普及和高等教育的不断向下覆盖,反而造就了这样一个网络群体?
究其根本,互联网时代的言论弥散性导致了传统话语权的权威性消解,一方面发言的权力到了千千万万的网民手里,另一方面也为谣言和阴谋论插上了翅膀,让阴谋论得以精准地筛选受众,阴谋论者渴求更多的信息,但又要将信息压缩到他可以信赖的程度,于是他依赖于更单一的渠道和更少量的信息,更容易依赖群体的非理性共鸣而非自身的思考来实现自我界定,从而因为信息爆炸而滑入客体知觉化的建构当中。
换而言之,当代的阴谋论者坐拥互联网的信息海洋,但从分析和处理信息的能力上来说,并不比依靠街头巷尾流言的中世纪同类更高明,在他们遇到足以摧毁阴谋论的证据比如各种基于科学、事实和逻辑辟谣时,为了不使自己陷入逻辑不能自洽的境地,他们会自动启动一种“信息熔断”机制,即选择只接受和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信息,而自动屏蔽可能使自身认知陷入冲突的信息,成为精准筛选出来的“铁粉”。
这也是为什么谣言和辟谣声明的传播量往往不在一个数量级的原因,这使得阴谋论者们并不比中世纪更难愚弄。
相当黑色幽默的是,“伪史论者”选择进行阴谋论幻想的领域恰恰是历史,他们恐怕并不知道英剧《是!大臣》里那句著名的台词:
History is the triumph of the heartless over the mindless(历史就是无情对无脑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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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鹤
责编 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