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的手机都用黑体，而不是更好看的楷体？ | 严永亮
中科院格致论道讲坛
2024-05-07 18:00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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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人写字认字，
都源于1933年的汉文正楷。
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了，
它还在影响着我们这么多人。
严永亮
·
仓耳字库创始人、字体设计艺术家
格致论道第48期｜2019年8月31日 北京
大家好，我是
仓耳字库的创始人严永亮
。工作是做
字体设计
，今天给大家讲的就是手机里的字体。
为什么不同的手机显示一样的字体？
很多朋友用的是安卓系统的手机，每天看的字体其实就是我2013年在华文字库的时候，给谷歌做的思源黑体。
正是因为有这次工作经历，让我开始研究手机字体。后来我自己创业做了仓耳字库，现在也主要在做手机里的屏显字体，就是为了让大家的手机阅读更舒适。
刚才四位老师的PPT上用了一个共同的字体——黑体，正是因为电脑、手机的普及才让黑体有这么广泛的应用。
今天，我给大家带来一次不一样的体验。
大家看上图的时候，可能感觉好像跟我演讲的题目没有太大关系，但这张图对于我做仓耳字库而言有非凡的意义。
这是我女儿在两岁五个月的时候的一个涂鸦，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她妈妈拿着这张纸问：“这是什么？”我说：“不就是孩子的涂鸦吗。”然后我家孩子仰着小脸告诉我：“是草书。”
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我特别惊讶，我日常写草书的习惯竟然影响到了一个两岁多的孩子。
上面就是我写的草书，我的女儿形容我写的草书用得最多的词就是“乱七八糟”，其实这也是草书的最高境界。
大家看，左下角的是落款。为什么要强调落款呢？大家再回看那个涂鸦，它拥有了草书形式里的错落、开张、大小的变化，而且，
左下角是她的落款。
为什么世界上公认的最难的艺术形式，影响到了一个两岁的孩子？
而且其实她
更早，还在
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开
始跟
我有
互动。以至于后来我做仓耳字库的时候，她也知道了什么是篆书、什么是楷书、什么是花体？
这说明美好的东西是可以传染的，这激励
了我去做仓耳字库，去做出更好的作品，影响更多的人，让大家以后在手机上能看到更舒适的字体。
大家看图上的四行字有区别吗？
看不出来没关系，非常专业的设计师在看这四行字
的时候，也很难
分辨。
大家手机品牌是不一样的，字体的供应商也是不同的，那为什么字体像孪生兄弟一样呢？
这背后一定有它的问题。
主要问题之一就是汉字太难了。
大家猜一猜，我在做手机字体时遇到的最难做的字是什么？
就
是左上角的“心”字，没有之一，就是最难做的字。
而
右下角的“龘”字，是龙飞上天的意思。
这个字一共有48划，也就是说，一个字就能抵得上西文里的26个字母了。
上图里一共有6750个字，那手机里有多少个字呢？一共有27533个汉字，是它的四倍。
有些人会问，这些字是自动生成的吗？
不是，是设计师一笔一划、一个字一个字做出来的。也就是说，
如果我们想要创新的话，就要把这么多的汉字每一个笔划、结构重新设计调整
，那就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
另外一个是社会原因。
社会和技术的进步导致今天的书写没落，现在大部分人基本上提笔忘字。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20世纪90年代到现在的疯狂盗版
，导致这个行业几乎没人进入。
更尴尬的是什么？字体设计是一个非常强的
专业
，但是在中国目前所有的高校里没有这个专业。
也就是说，如果你想从事字体设计，全凭一腔热血，全是自学，甚至可能吃不上饭。
而且在当下，字体设计只是平面设计的一个基础课。
3-4周的时间，基本上连入门都是入不了的。
正是上述原因，导致了各位手机里的字体几乎千篇一律。
汉字的历史：我们对美有多么高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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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讲字体，我再简单介绍一下汉字的历史，方便大家更好地理解后面要讲的内容。
汉字字体可以归为三类
：
第一类就是第一行上面以书写为基础的书法类字体；第二类就是以雕版印刷和铅字为基础的传统印刷字体；第三类就是今天电脑里做的不写不刻的数字化字体，也就是大家在手机上看到的字体。
目前，
数字化字体已取得较大的技术进步
，不用再受以前的工艺限制，有了更大的自由度。
从上图可以看到各种姿态的“龙”字，它就代表了汉字的演变史。
汉字的演变就是为了书写得更高效、更实用，而且兼顾美观。由于背后承载媒介的不同，
从最早的甲骨文，到后面的
金石、简牍、帛书
和纸，
所以
它的
字
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而正是因为纸的发明，才催生出了狂草。
因为之前没有那么大的幅面，而且媒介都很贵。有了纸，它就可以在纸上自由地发挥了。
那个简体
的“龙”字，就是草书局部简化而来的，今天的“东”和“尽”也都是草书的楷体。
再看一下，习惯对汉字的影响有多大。左下角的三个字是甲骨文，左边两个字第一个是“鱼”，第二个是“虎”。
当时我查这些字的时候非常好奇，“鱼”和“虎”字为什么头是向上的，这与实际的情况不相符啊。直到有一天，我查字的时候偶然看到了甲骨文的“册”字，和中间竹简的样式一模一样，两根绳串了四根简。
所以我推测，伴随甲骨的时候一定有竹简，而且它的书写形式是席地而坐，左手握简，右手执笔，从上而下、从右往左这样来书写。
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在比巴掌还要大的龟甲上，字的书写是从右往左、从上向下，而且每个字都是瘦长的，它本可以刻出横长的字的，比如鱼应该像现实一样是平着的，老虎也是，但最后写出的都是朝上的。
现在考古学上没有发现商代到春秋时期的简，发现最早的是战国时期的。而战国简里面就有“鱼”字是头朝上的。
中国有3000多年的汉字史，直到19世纪才开始有横排，之前全部是竖排，
就是因为受到简的影响。
由此可见习惯对汉字的影响有多大。
这是宋版书，大家再来看工艺对汉字的影响。宋版书是雕版印刷，
什么是雕版印刷？
如果要刻一本书，我们要先打格，然后写字，对裱到相应大小的木板上。这时看到的字就是反的，我们就再刻反字，刻出来之后清理干净，刷上墨印出来，就是雕版印刷。
素有“
一页宋版，一两黄金
”的说法，由此可看出宋版书的艺术价值。
大家可以看到，这里面所有字的横划基本已经有了宋体的味道，从唐代刻楷书到现在，就已经有工业化楷书的影子了。我买到这本书的时候，因为字美，看了《大学》25遍，也因此领略到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所以这是字美的一个优点。
上图是
明代的宋体
，这个字比之前的楷体相对来讲，刻得更快、又省事，所以价格也会相对更便宜。
那为什么明代刻出的字体叫宋体？
这
也有它的历史因素。
在清内府的时候，为了区别毛笔写的楷书，就规定所有楷书写的字叫软体字，之后从宋代开始刻的，慢慢发生变化的字统称为宋体字。在中国台湾、香港和日本都叫明朝体，我们则是延续了清内府的叫法。
大家再看，这是清代康熙时期的《西陂类稿》。大家肯定要问，
为什么有明代刻得又便宜又简单的字，到了清代还要刻又繁琐、成本又高的字呢？
说白了就是为了看得爽。因为这个字比宋体字看着舒服，更符合我们的书写习惯。
清内府记录刻工价格的时候，刻楷体字的价格是刻宋体字的一倍。而今天要找一流的刻工来刻这个字，刻这样的一版要两万元人民币。刻工一天就只能刻两列，稍微呼吸抖了一下刻错了，这一版就废掉了。由此可见，我们对美有多么高的要求！
上图是铅字时代的铅字楷体
，其实到了清末民初的时候，大部分的铅字都是宋体，只有这套成形的楷体（其他也有不成形的楷体）。这套楷体是一个叫郑午昌的画家成立的正楷印书局，请了一位叫高云塍的书法家写的8000多个字。
这个字十分精美，我买的时候，薄薄的一页纸就花了5000人民币。所有只要是这个字印的从民国时期到现在的书，都要几千甚至上万。
这个字有多牛？
它影响了整个东南亚的汉字圈，我也收藏了日本、中国大陆、香港和台湾等地用这个字印的印刷品。
它更牛的地方在哪里？
近千年以来，中国人认字都是从楷体开始的，左边是手写的楷体——民国的刻本，中间是铅字的楷体——是我小时候看的课本，右侧是数字化的楷体——也就是现在的小朋友看的课本。
右侧这两个课本的字体，其实都模仿了前面的汉文正楷。也就是说现在的人从写字认字开始，都源于1933年的汉文正楷。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了，它还在影响着我们这么多人。
黑体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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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讲到因为一些社会因素和技术因素，导致我们今天做字体不能像古人那样做得这么好，所以今天的手机、电脑、汽车里统一使用的黑体。
那么
黑体是怎么来的？
我先向大家补充一下铅字是怎么来的。
15世纪中叶的时候，德国人古登堡发明了活字印刷，这种方便又精美的印刷在西方很快传开。
19世纪初的时候，西方传教士来东南亚传教。因为我们的雕版印刷字号大，印刷的次数少，不符合《圣经》这种字数多、传播量大的印刷，所以传教士重新造了铅字的汉字来印
《
圣经
》
。
此时中日也发现铅字比雕版印刷有优势，所以开始用
铅
字印课本。
如上图中间是日本1901年印的课本，里边就出现了黑体字，用来强调重要的信息。
20世纪初的时候，黑体从日本传到了中国。如上图右侧的70年代的《人民日报》，标题就是黑体字。
那么黑体是怎么进入手机的呢？
2000年左右，白屏手机的像素分辨率非常低，甚至能看到上面的像素点。它使用的字体就是专门为这种手机屏幕设计的点阵化字体。
到了2010年，苹果手机发布了视网膜屏手机，这时手机上就再也看不到像素点了。而图中字体的横竖，特别是其中的“置”字，就特别像黑体。就这样，黑体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手机。
我们现在使用的手机比那时的手机技术进步更大，已经超过了500PPI（每英寸对角线上所拥有的像素数目），这意味着
今天的字体设计师在设计的时候，再也不需要考虑工艺的限制
。无论设计什么样的字体都能够呈现出来，这也给了字体设计师带来了更大的发挥空间。
怎么设计适合手机使用的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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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到底什么样的字适合在手机上看呢？
我们再来看一下汉字的发展史。
汉字整个发展史为3600年，而一个特殊的字体——楷体（即图中标为大红色的时段），约有1800年的历史，自它诞生之日起，一直是字体应用中高端的主流。
剩下的像仿宋、宋、黑等等这种字体，都是因为雕版和铅字催生出来的字体，而且永远都不会是我们的手写体，这里有它自身工业和技术的原因。
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将前面讲到的那么好的楷体拿来用，还要重新设计？
大家可以看到，上图右侧的楷体就是今天电脑里的楷体，也是小朋友课本上的楷体。但是这款楷体和汉文正楷叠到一起的时候，它的相似度为90％以上。
也就是说，
尽管我们今天看到的字体已经是它的第四代了，但它依旧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它更适合大字竖排，
而
今天手机上的小字横排对字体的要
求更精致。
大家再来看一下，我们中国人在骨子里对字有多高的要求。这是清代状元的卷子。他不是书法家，但要把字
写成这样，才有可能通过科举考试。
而今天，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写成这样的字。
但是我们骨子里对美的那种向往，对看好字的愿望还是依然很强烈的，所以我
们应该
在手机上看到更好看的字体。
所以一个字体设计师应该要具备非常高的素养，
要对中国的传统、对中国的字体、对字库工艺和今天的技术都有很好的认知。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以前中文的字体都是竖排，那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横排了呢？
上体是民国时期的《华英四书》。19世纪开始，中西方交流日益频繁，正是在中英文互译过程中，为了迁就不能竖排的英文，中文慢慢变成了横排。到上世纪50年代，内地几乎就全部横排了。
这种横排的变化给汉字带来了什么影响呢？原来竖排的时候，字与字之间的关系是上下关系，而横排时，字与字之间要照顾的就是左右关系了，这种左右关系的变化对汉字的影响非常大。
所以一个字体设计师要有非常好的书法基础。我在写上图这幅作品的时候，想到了颜真卿和张旭论书法。张旭讲到空间的时候用了一个词叫“间不容发”，也就是书法家的空间布局要精准到头发丝那么准。
而现在，手机屏显字体的精准要求比那还要高，要到微米级的标准。所以字体设计师要有大项目的字库设计经验，才能控制更为创新的点。
上面是我之前在中央美院毕业时设计的玄三字体在一本杂志上的应用，加上之前做过的思源黑体也给我积累了很多宝贵经验，为后来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另外，字体设计师还要懂得中文阅读的习惯。
上图左侧的内容，如果我不提示，可能很多人根本没有发现里面的字是颠倒的。也就是说，中文的阅读习惯是惯性词汇的群读，读者摄入的是汉字的轮廓。比如右侧这个汉字，其实中间遮盖了大部分，但是不影响识读。
我再用轮廓举一个更生动的例子。左图你会觉得可能就是个水果，但右侧你一定知道是个鸭梨。
那把“把儿”去掉呢，如下图，大家就根本无法分辨左侧是什么了，只能看出是个球形，而右侧则从鸭梨变成了桃子。
汉字携带的轮廓信息，包括它的笔形、结构等等，都跟这个相关，
它会让你的识读产生很大的差异。
再看这两个“精”字，一个黑体的，一个楷体的。字体设计师开始要设计一个适合屏幕显示的楷体的时候，首先要设计的是笔形。以“横竖”为例，黑体的横竖就是两个矩形。
但是楷体的“精”字的四横三竖就不一样，还没有算上轮廓、弧度和角度变化。如果把这几维的因素加在一起，楷体比黑体的设计要难很多倍。
这些携带的信息就会影响到你对汉字的识读。如果大面积阅读的话，看楷体就像看左侧的五角星，非常锐利，看得很清晰。而如果看携带信息不多的字体，就如右侧的五角星，虽然
很混沌，但也能
辨识
。
另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
字体设计师设计字体的时候，还要设计汉字的结构。
如果让大家默写上面的“莲”字，一定没有人会按照左边的字写，一定是按照右边的字写。因为左边是铅字刻出来的笔形，为了好刻，它没有那么好看。
也就是说今天的黑体，
不是因为我们觉得好看而选择的，是被动选择的。
而且右边的“莲”字才是符合我们书写习惯的。所以字体设计师工作的时候一定要找到符合我们书写习惯的字体的结构。
此外还要注重粗细
，太细了在手机上看不清楚，太粗了就会模糊，所以一定要找最佳的粗细度给大家看。
这是仓耳字库设计的一款字体——仓耳今楷，从开始设计到现在，用了三年六个月，现在还在不断优化。
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来设计一个字体呢？
就是为了让大家在手机上阅读更舒服。
在这款字体设计出了6000多个字的时候，也就是最少需要的字符的时候，我给朋友的手机换上过，让他体验。而我的朋友刚换上时却对我说，挺别扭的，当时对我打击挺大的。我费了半天劲设计了一款字体给别人用，别人却觉得别扭。
但后来我冷静下来一想，觉得有可能这个别扭才是它的创新点。
于是我问朋友能不能别扭地用一个星期，用完后看看什么感受。
等到第三天晚上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说：
“永亮，挺奇怪的，我感觉我换不回去了。”而这坚定了我把这个字体做下去的信心。
正如罗振宇老师在发布会上说的：
“一个好东西的标志是什么？就是你用了换不回去。”
是什么原因影响到了我们的阅读？就是因为我们手机里的黑体都是把字腔撑满了，每个字都是方方的，摞在一起的时候，如左图，设计感很强，看着很爽，但是阅读得不舒服。
而“仓耳今楷”将每一个字体的轮廓形状都进行了非常精准的设计，是微米级的调整，所以会让你看得清晰、舒适，阅读速度快。
每一个汉字都是有神性和生命的，
我们用这种态度去对待它、去设计它，才能让我们的读者看到这个字的时候有认知，有感觉。
就像2017年，我在大屏上看到仓耳今楷的时候，感觉不是我设计的，而是通过我的手把先前古人经验的积累传递了出来。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大家爱上阅读的内容，爱上看书。
我们说文明最重要的标志是什么？是文字。文字的载体是什么？是字体。
我也非常荣幸在这个时代，能为社会文明的进步尽一点微薄之力。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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