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 | 彩云之南访老宿

图片
本文作者莫砺锋与张文勋先生(图左)。
因出差首次来到彩云之南,在春城昆明停留了两天。虽然来去匆匆,但是滇池的万顷碧波、悬挂着天下第一长联的大观楼、西南联大故址的三绝碑、教场中路上繁花似锦的蓝花楹,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此行最难忘的情节则是拜访云南大学的张文勋先生,这位九十八岁高龄的学界前辈,其矍铄之状着实让我大开眼界。
张先生是先师程千帆先生的老朋友,程先生辞世已经二十余年,其生前友好亦已凋零殆尽,张先生可能是灵光独存的一位。程先生笃于友情,他晚年不再出行后,只要我出差的地方有其故友,常会派我代他前往探望。我曾代他到开封看望河南大学的高文先生,又到南昌看望江西师大的胡守仁先生。如今程先生虽已离去,但是学者之间的友谊理应薪尽火传,老师生前结下的善缘当由弟子予以持续。当我决定赴滇后,便希望能去拜访张先生。但是一查资料,发现张先生年近百岁,便有点犹豫。我一向认为年登耄耋的老人最需静养,不宜有人打扰。于是我与云南大学文学院派来接机的何丹娜老师联系时,便向她打听张文勋先生的近况。没想到何老师一口答应帮我前去预约,她说张先生身体非常健康,精力充沛,完全可以会客。我4月22日下午到达昆明,次日上午在全国阅读大会主论坛上发言10分钟完成出差任务,下午便放心地前往张先生府上拜访。
我虽然从未见过张先生,但对其生平并不陌生。张先生是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界的著名学者,著作等身,其中如《刘勰的文学史论》《〈文心雕龙〉探秘》《儒道佛美学思想探索》等几种我曾认真拜读。更重要的是,张先生长期在云南大学文学院任教且担任领导,是云大古代文论这个全国学术重镇的奠基人。早在1979年3月,在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张先生便在昆明主办全国性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术讨论及教材编写会议”。当时十年动乱刚刚结束,学者心中的余悸尚未消尽,学术研究仍被视为动辄得咎的危险行为,更不用说举办全国性的学术会议了。然而张先生敢为天下之先,竟然联络海内同道举行此次学术盛会,并主动承担筹办会议的繁杂事务。出席此次盛会的学者多达80人,其中包括吴组缃、钱仲联、杨明照、周振甫、马茂元、程千帆、舒芜、顾学颉、蒋孔阳、敏泽、霍松林、王达津、姚奠中、袁行霈、张少康、蒋凡、李庆甲、康伣、吕慧娟、蔡厚示等,可以说当时古代文论界的著名学者,尽在其中。年近九旬的郭绍虞先生未能亲自与会,也以播放录音的形式致开幕词。正是在这次会上,“中国古代文论学会”宣告成立,成为改革开放后最早成立的中文学科全国性学会。从那以后,各种学会像雨后春笋般纷纷出现,整个学术界呈现百花齐放的盛况,而中国古代文论学会就是学术百花苑中的东风第一枝。毫不夸张,张文勋先生及其领导的云大文学院举办此次学术盛会的壮举,在学术史上值得大书特书。作为晚辈,我能登门拜访张文勋先生,便带有致敬学术传统的意味。
下午4时15分,我在赵永忠、段炳昌、杨园三位云大老师的陪同下准时来到张家。虽然我一路上已听他们描述过张先生的矍铄之状,但得瞻真容时,仍然暗暗吃惊。无论面容还是身姿,张先生都像一个八十来岁的健康老人,哪里看得出年近百岁!寒暄之后开始交谈,张先生侃侃而谈,中气十足,记忆清晰。我们的交谈重点是张先生与程千帆先生的交往。我随身带了一册《千帆身影》赠送给张先生,那是2013年南大纪念程先生百年诞辰时出版的影集,其中有一张1979年4月3日摄于昆明石林的五人合影,程先生与张先生皆在其中。这张珍贵的照片原是多年前张先生提供给程先生之女程丽则的,如今物归原主,引得张先生感慨万千。
仔细端详照片,我们的话题逐渐集中到程先生身上。张先生对程先生十分恭敬,口口声声称程先生是他的老师,还说程先生对他多有提携。我则告诉张先生,程先生一向视他为亲密的友人,对其学术成果亦有很高的评价。其实对我们这些程门弟子来说,在两位先生拍摄那张合影的时刻,说是张先生对程先生有所提携亦也不过分,尽管前者比后者年轻13岁。程先生在1957年非罪遭谴,其后有整整二十年被摒弃在大学讲坛之外,同时也与学术界彻底隔绝。1978年8月,程先生才被匡亚明校长聘到南京大学,重新走上久违的讲坛。他一到南大就开课,匡校长亲临教室试听一节课,立刻拍板聘他为教授。至于听课的同学,则莫不听得如痴如醉,好评如潮。如果说程先生晚年在教学上迅速得到南大师生的欢迎,那么他在学术上的重振雄风就要艰难得多。程先生在牧牛饲鸡时并未完全中断学术思考,有些思想结晶且已形成腹稿,然而学术论著的发表并非朝夕之间就能见效。况且当时学术界的活动相当稀少,程先生复出大半年都没能在学术界重新亮相。1979年3月23日,在云南举办的古代文论讨论会开幕,才给了程先生重返学术界的宝贵机会。当时古代文论学会还没有成立,与会代表的名单基本上是由主办单位提出的。
张文勋先生签赠给本文作者的著作。
我颇感好奇的是,筹办会议的张先生怎会想到邀请已从学界销声匿迹二十年的程先生,并把邀请函寄到南京大学的呢?要知道程先生在1977年7月奉命退休后,已经成为武汉的街道居民,此后一直蛰居在东湖一角的小渔村里。1978年6月南大中文系的叶子铭先生奉匡校长之命到武汉去商请程先生复出时,在珞珈山下四处打听,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渔村的那间小屋。两个月后程先生前往南大,也是悄无声息地离开武汉的。以至于日后昆明会议的消息见报时,有些武大的人员还以为程先生依然蜷缩在渔村小屋里呢。我无法推测其中缘由,但我肯定1979年3月到昆明参会,是程先生实现晚年学术辉煌的重要一步。程先生果然不负张先生之青睐,他在3月24日上午的第一场大会上就登台发言,语倾四座。是日清晨,程先生吟成七绝四首,其四云:“赋陆评钟聚一堂,新知旧学共论量。鲰生亦有挥鞭意,未觉萧萧白发长。”老骥伏枥之意,溢于言表。3月28日上午,程先生应邀到云南大学做了一场学术讲座,受到云大师生的热烈欢迎。会议一连开了十来天,3月30日举行理事会选举,程先生不但被选进由23位理事组成的理事会,而且当选为7位常务理事之一。不久《人民日报》报道了会议消息,常务理事的名单也被公之于世,这等于宣告程先生终于重返学术界。在这个意义上,说张文勋先生对程先生有所提携并非过甚之词。程、张二人以学术为重,以道义相交,故能惺惺相惜,互相提携。前辈风范,令人钦想。
古语云“书当快意读易尽”,愉快的交谈也让人感到结束太快。事先约定的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了,虽然张先生谈兴犹浓,我还是准时起立告辞。张先生让他的女儿从书房里取出几本业已签名、钤印的著作赠送给我,然后坚持要走到电梯口为我们送行。电梯门徐徐合上,我从门里望着仍在挥手的张先生,觉得这位从苍山洱海之间走出来的白族学者确实当得起程先生对他的评价:“灵芬奇采,炳耀天南!”
莫砺锋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