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停云亭

小学教材选入了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一词:“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这首词写的就是上饶的山村风光,辛弃疾的晚年基本是在上饶铅山度过,有座亭子见证了他的苦闷和闲适。
念念不忘那座亭的名字——停云。
亭在半山。山不高,也不出名,经打听才知叫瓜山,名字取得敷衍,可谓“山不在高,有亭则名”。曲折向上的山径也没有特别之处,主要用鹅卵石垒筑而成,比单纯用水泥或石板砌成的阶道雅致一些。如果被雨水充分淋洗过,看上去会更加晶莹,但走上去就要加倍小心。平心而论,似乎不宜这般铺就山径,既不够实用,又增加危险,却不知是不是昔日的辛弃疾所愿。
亭檐横匾飞扬“停云亭”三字,自己念给自己听,不由得在内心感叹:好名字!
来到上饶市铅山县稼轩乡,既为参观,更为拜谒。大家心照不宣,略微齐整地站在亭前石阶上,以诵读辛弃疾词作的方式凭吊古人。诵罢,天空正好洒下零星雨点,恰如辛弃疾词中写到的“两三点雨山前”景象,仿佛在委婉地告诉大家:亭上的天空真会有云停留。这片云颇有灵性,为远道而来的我们表示着些什么,也为辛弃疾表达着些什么。
人群散去,我故意拖沓至队伍的末尾,以便与停云亭独处。抚摸一下廊柱,坐一坐镂空的靠背长椅,站在亭子里远眺或俯视一会儿,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来一次深呼吸,仿佛要吸走稼轩乡半个春天的气息。
曾经对辛弃疾的了解与崇敬主要来源于书本,停留于纸面的粗浅涉猎。稼轩乡的不少墙壁都挂了辛弃疾的词作,景点的显眼处也写着辛弃疾的简介和故事。如今,到了稼轩乡,辛弃疾的形象才逐渐具象、可感、立体起来,甚至让人误以为他是稼轩乡的一名乡贤、一名乡亲。辛弃疾几乎凭一己之力,掘深了此地的人文底蕴,丰富了乡民的谈资,又拔高了这方时空的文化层次。行走在稼轩乡的土地上,情不自禁地念念有词——随便“挠”一把空气,都能“拧”出辛弃疾的文风词韵。
欣慰的是,终于在稼轩乡读到一个不是惯常叙事的那种穷困潦倒的文人境遇。世俗眼里,辛弃疾在物质方面是殷实的,在生活方面是闲适的,不然难于经营庄园,哪怕造一座亭也不可能,更没有心境写出《清平乐·村居》一类的词作。可是,这些都不是辛弃疾的初心,他在精神上还是充满争斗、备感苦闷,否则也不会“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
作别停云亭,很想化作一片云,停驻于亭、长驻于亭。下山时,又忍不住在心里默念这个既像女子芳名又像文人雅号的名字,如同含着一颗糖果在口中。走出停云亭的瞬间,用手机拍了它的全貌,尤其是亭上的那副楹联——“抚意烟霞松竹静;寄情鸥鹭水云闲。”每个字都像一片云,似飘非飘、似停非停。望着望着,停云亭幻化出一袭人形,像是卸下宝剑、身着便服的辛弃疾,神情虽然还留有悲愤之状,但明显多了一些陶渊明般的气质。
或许,辛弃疾永远学不会做一名隐士,他难以放下国仇的刀剑,拿起乡愁的锄镐,过着“种豆停云下,草盛豆苗稀”的日子。因为,他是辛弃疾。
1196年秋,带湖庄园失火,辛弃疾唯有举家移居瓢泉,暂时卸下家国仇恨,在瓢泉乡间的山上建亭并命名为“停云亭”。独坐停云亭中,闲望水光山色,辛弃疾自然联想到陶渊明的《停云》一诗,并写序填下《贺新郎·甚矣吾衰矣》一词。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手机镜头装下的是停云亭的全貌吗?不敢确定。这座亭棱角分明,是实体又是形而上的存在,拥有我们肉眼看不见但内心能感受的“虚体”。云一般高蹈、低徊、缥缈、飘逸,亭是有灵魂的,既在大地肌理扎根,又在历史筋骨扎根。
稼轩乡,会不会也是一座停云亭,停泊辛弃疾这片云?
被人群谈论过、拜谒过,又终归放空人群、放空自己的停云亭,应会一如既往地头顶停云、身内淌风,守着一段掌故,静立于草木深处,坚守于时间之河。
(作者单位系江西省余干县第六小学)
《中国教师报》2024年05月08日第16版 
作者:江锦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