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记】西山记 | 舒飞廉

走荆州,过岳阳,长江自西南向东北流,大概是沿着幕阜山西麓,一路到武汉,才掉头回南,由大别山幕阜山间的宽绰谷地夺路奔出,往江西安徽去,渐东渐远,成为“滚滚长江东逝水”。武汉是一派龟蛇锁大江,江北汉阳龟山,江南武昌蛇山,紧要的咽喉之地。江流再折转往下,而新洲,而团风,又是两山相夹,江北黄州是东山,江南鄂州是西山。
东山有名,赤壁在焉。赤壁另有名字叫赤鼻矶,这个更形象,赭红色的山岩自黄州东城绵延向西,缓坡,微隆,数里后陡入长江,后来江水虽然下撤,由江堤上远眺,山岩之象,果然在摹仿一个红鼻子。蹬鼻子上脸,就是当日苏轼“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所攀俯的山坡,临皋亭、雪堂,都不远,估计他开荒种田的“东坡”,就在沿着山根往东走的城门外。清人爱东坡,在矶上修庙,不供菩萨罗汉,也不供三清诸神,也不为苏子塑金身,而是供养楷书大字雕刻出来的前后《赤壁赋》,我每次去看,都觉得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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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长江中观音阁
由赤鼻矶下解缆登舟,划向对岸,江水南流,船走斜线,三四里水程,上岸点稍稍偏南,会是龙蟠矶附近,今天此矶上筑有大名鼎鼎的观音阁。由龙蟠矶登上江岸,眼前就是鄂州城,西山像一顶纱帽高出在城北街巷房屋之上。西山比东山要高远不少,就像蛇山比龟山要深幽,蛇山后面,又生发出好几条山脉,贯通武昌城,西山也是,山后有山,连绵不绝,亦令鄂州成为半城山色半城湖的都邑。当日东坡困居黄州愁城里,与朋友划船过江,在西山上留下的脚印不少,我估计与东山的心斋比较,他西山的漫游,更像是放风,几只八哥由笼子里飞出来,抢抢榆枋,嘲讽一下正当时的鲲鹏们,又重新飞回笼子里去,总会吸到一点自由的空气。
历次的放风,当然会生发出诗文,以苏轼写日记一般创作的热情,他集子里写西山的文本,也留下不少,但他老人家的高才,好像都被黄州霸占了,由手缝里漏出来的几个鄂州诗,都算不上好。又得亏他的苏辙大弟,出来弥缝,子瞻不足,子由补之,遂有《武昌九曲亭记》。“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陂陁蔓延,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西曰西山,东曰寒溪,依山临壑,隐蔽松枥,萧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武昌这个ID,自孙权以充沛的武德兴起,一直以来,都是分配给鄂州的,近现代随着京广铁路的显出,才被武汉夺舍。子由提到的浮图精舍,即今日的灵泉寺,离重新修筑的九曲亭不远,碧瓦朱墙,的确是隐藏在山壑林木里。灵泉寺中还有不少泉眼,在向外涌流着泉水,积成一池“菩萨泉”。我想带两瓶回去煮煮茶,也沾沾苏门诸友的仙气,被寺里的僧人们哈哈哈嘲笑了,他们说泉池久未疏浚,他们寺里,自己用的,也是城里接入的自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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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九曲亭
历代写苏轼的文,苏辙最好;苏辙写苏轼的文,好的有两篇,一是这个《武昌九曲亭记》,它写出了苏子的“仙气”:“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童子时两兄弟如此,中年后又何尝不是如此,结伴来探西山的林泉,老少年,初心在,最难得。另一篇是《东坡先生墓志铭》:“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先君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以观其词,皆迎刃而解,作《易传》,未完,疾革,命公述其志。公泣受命,卒以成书,然后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也。”东坡在鄂黄间,读黄老,悟实相,进而学易,传蜀学,知者当以为神。
写西山的诗文,另外的名篇是黄庭坚的《武昌松风阁》,他崇宁元年(1102年)系舟樊口,重访西山,为风雨所阻,夜宿新构的松风阁,听了一夜的松风:“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松树的龙吟歌吹,比寒溪边灵泉寺中的泉水更加清幽甘美。此时东坡已弃世证道,山谷先生也老如古松,他在等候任职黄州的张耒渡江来访,“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第二天,张耒(文潜)赶来了,他们一起“寒溪西山寻漫浪”,“经行东坡眠食地,拂拭宝墨生楚怆。水清石见君所知,此是吾家秘密藏”,黄庭坚在另一首《次韵文潜》里,记录他们的行程。在西山的林泉里,继续热烈谈论着他们的老师,苏子留下的“幽灵般的踪迹”,松风灵泉一般,正在延异成为无上菩提的“秘密藏”。
我去西山两次,都是在武昌大道边停车,沿后山南门曲折向北,与苏辙自东边寒溪路登山,黄庭坚自西边樊口公园登山的路数有不同。入南门数百步, 即可看到九曲亭翼然在北城之上,当日蔓延的陂陁、深密的涧谷已变成街区,曲折的寒溪也难觅形影,刻在亭中的《武昌九曲亭记》,虽然比不上对岸东坡赤壁庙堂中的《赤壁赋》气派,以子由的谦抑,估计也不会计较个啥。过九曲亭数百步是灵泉寺,从前的西山寺,菩萨泉盈盈在兹。过西山寺往西南步行一千余米,就可以看到修葺一新的松风阁,阁分上下两层,一楼里布置有黄庭坚以他的长枪大戟,“树梢挂蛇”,“荡桨笔法”写出的《武昌松风阁》的复印件(上图),原件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我在阁前小院的石桌边坐了半晌,其时冬阳温暖,腊梅幽香,公园管理方还未及在阁子周围补种上松树。有一天松树长成,真迹返回,松风阁会焕发出它的灵晕,与东山东坡赤壁一样,它们都曾是北宋荣光的顶点。
如果说东山如鼻,西山就有一点像耳朵,九曲亭在耳垂,菩萨泉是耳道,松风阁在耳廓。沿着松风阁背后的耳脊北行,在江边的山崖上,修筑有吴王宫。据说当日孙权称帝,将他避暑的夏宫立在西山北峰的江渚,一时东吴的名将,周瑜、鲁肃、陆逊,美人,孙尚香、大乔小乔,恐怕都曾在此留连徘徊。“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我觉得苏轼站在赤鼻矶上看江流,千堆雪恐怕多半是在“故垒西边”的西山诸峰脚下生成的,以赤鼻矶的鼻头,能卷起十堆雪就不错了。当日周郎们,会聚在西山的行宫之中,“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吴王宫往上,西山的主峰,武昌楼危然挺立,气喘吁吁地爬到顶楼,沿着楼外的回廊散步,可以东西南北远眺。其西是江夏、嘉鱼、武汉、新洲,梁子湖,云梦泽生焉;其北是团风、罗田、麻城,大别山的南麓;其东是浠水、蕲春、武穴,大别山的西麓;其南是黄石、阳新、大冶,幕阜山的北麓,山河俨俨,原野茫茫,江水浩浩荡荡,别吴楚,分荆扬,一脉贯通。向东俯视,江流之外,黄州城历历可见,赤壁、东山、遗爱湖、安国寺、青云塔,皆可指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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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松韵园松风阁
由武昌楼上下来,沿吴宫外丛林中的栈道下山,路边碑影闪烁,坟堆不少,本地人来来往往,好像也并不介意。夕阳里我信步向前,看到路边竹林中有一条小路,拐进去,几个折转,小路通向一片崖头空地,崖下就是长江。我发现空地前站着一个穿夹克衫的中年男人,正在两棵树之间架-起的木棍上做引体向上,他身后有他自制的好几副哑铃,做俯卧撑或者仰卧起坐的竹席,沙袋,一边依着山崖,还搭出了一间小小的草棚,草棚中有一只木凳,原来他在这里,开辟出了一个朝夕行乐的营地。他微笑着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轻盈地做着引体向上,看来我贸然的闯入,并没有打扰到他修行的清兴。
我由竹林返回到栈道,继续往山下城市灯火中走去。这间山崖上的草棚,给我的印象,并不亚于九曲亭、菩萨泉、松风阁、武昌楼,第二回来西山,我又特别跑去看,这次没有见到它的主人。我觉得草棚的气象,也没有输给东坡的临皋亭,“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草棚主人茶余饭后,来他的“玩艺窝”健身的时候,气沉丹田,挺胸收腹,也会见到此番景象,与千年前东坡所见,并无不同,也会感受到习习江风,“万物之备”。坟垅间的下山路边,他是谁?东坡?子由?黄山谷?张文潜?或者是我?或者是大王叫我来巡山的小钻风?对,东山有临皋亭,我西山有一个小钻风草棚,也很登对。
   2024,02,19,孝感市农四村   
  作者:舒飞廉
文:舒飞廉图:舒飞廉编辑:吴东昆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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