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中心的人》出炉,童末:它不是历史,但会成为历史的母亲

潮新闻客户端 通讯员 张怡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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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中心的人》 童末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驷匹尕伙的山岭中,高山的牧场和广袤的森林中,鹰巢一样的房屋里,火塘边,生活着自称诺苏的黑色的人类,他们把自己叫作“大地中心的人”。
20世纪30年代,大凉山,一位名为“铁哈”的奴隶决定出逃。从驷匹尕伙到山棱岗,他见证着山地与世界的不断下沉。“守护者”恩札在清醒与浑噩的轮回中逐渐迷失,贪婪的俄切在不断掠夺,“兹莫女儿”被迫带着“希望”走进德布洛莫,想唤起山地的新生……
作家童末的新作《大地中心的人》最近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近日童末在杭州举行了一场新书分享,她说,这不是历史,但会成为历史的母亲。
以下为童末分享实录(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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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中心的人》这本长篇小说,是基于对上世纪三十年代大凉山彝族社会的了解和想象。当时中国处于一个比较失序的时期,那时的大凉山地区,外人很难进入,一方面因为山地险恶难行,另一方面,当时彝族的家支(类似“家族”概念,但范围更大)分管各自的领地,彼此关系错综复杂。
我并不想概括这本小说的情节,因为它会让我作为作者的想法,带给大家先入为主的暗示;而且,我相信这本书的语言风格本身也是不适合(像新书推广文案那样来)概括的。
我还想强调,虽然这本书是有关于凉山彝族,有关90年前的西南山地这样一个历史时空,但它不是“民族文学”,也不是所谓的“现实主义”作品。确实,我做了一些研究、调查,也读了一些历史文献,但直到我感到可以自由出入于这些材料,可以让现实与虚构的分界溶解时,才开始动手写。
关于为什么,我需要规避既有的“民族文学”,或规避那种着力于某一种表象的现实主义描摹,一个不难想到的原因是:围绕某个“民族”、“族群”的创作和研究,常常会滑入猎奇,或者将对方浪漫化。今天,我们对于作为“他者”的的一种轻视和内在的不平等视角,不在于观看者是否完全地忽略了他们,而是将对方审美化了。审美化,就意味着一种静止和表面性的观看,却并不承认也不关心那被观看和欣赏的“他者”的内在。而且,在今天的消费主义文化中,审美化和浪漫化的技术和叙事越高级、越娱乐化,也越掩盖了其中的野蛮。
所以,刚一开始着手处理小说的主题和内容时,我便希望,避免给出让读者以这种立场来判断这本书的理由。我让自己记住的一句警语,是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对“他者”的理解:“距离不是通过使外来者虚构地接近一个假想中的本地人而消弭的,就像人们通常尝试的那样;而是通过客观化,拉开与每一个外来观察者心中都预设了的那个‘本地人’的距离,从而使本地人更像外来者本身。”
在这句话里,如果将“外来者”替换为“我”,将“本地人”替换为“他者”,意思或许会更清晰——“距离不是通过使我虚构地接近一个假想中的他者而消弭的,就像人们通常尝试的那样;而是通过客观化,拉开与我心中预设的那个他者的距离,从而使他者更像我自身。”
使“他者”更像我、我们自己,这是文学擅长做的,也是文学的本分。
在这部小说中,我的一种情节设计,是让两个人物跨过他们彼此的种种差异,落入相同的处境,彼此辨认出对方身上的另一个自己。主角之一铁哈,是男性,也是被掳进凉山十五年的奴隶,成为俘虏,最后被迫逃亡;另两个女性角色,原本都是诺苏社会等级中的贵族,但是被驱逐,成为等级社会中的无名者和弱者。这部小说的三个主要角色,就是这样三位边缘人物。
我想,我们与“他者”之间可以达成相互理解——这或许仍是一种理想化的看法,我在书中时时给这种互相的辨认过程制造罅隙,让它并不是那么顺畅和简单。我在这个故事中,写了三次山地中的漫长行走。一次是主角铁哈作为奴隶的孤独逃亡之路。一次是以彝族军阀邓秀廷为原型的,在上世纪民国时期实质上控制彝区的一个地方头领俄切,率领军队,为了开矿而去寻找黄金的长途行军。最后一次行走,是铁哈与兹莫女儿出山的路。我用了许多笔墨去写这三次行走,希望让读者也能体会到,在一种敌对的山地环境中,无论人是何种身份,想要生存下去,想要让自己的人生获得意义,都很艰难。我想,人与人之间获得一种真正的理解,达成共识,共同行动,或许也是一条更长的路。
此外,这个故事中,还有一种真正的“作为他者的他者”。对于我们框定的意义与认知,TA是完全不屈从的,不适应的。这样的他者,与我们的相遇,其实是TA穿过了我们,让我们感知到TA的巨大,TA的完整,TA身上带有无法被我们理解和思考的部分,并且让那个部分保留它的真实面貌。
贯穿我的这部小说的,是一位所有人物都与之相遇的“远古神灵”:孜孜尼乍。它是鬼母,是山地中所有的鬼、所有的游魂的来源。
在准备这次新书分享所讲的内容时,我才清晰地意识到——其实这整本书,都仿佛是孜孜尼乍穿行而过,与我、与开头至结尾的所有人物短暂相遇,留下的一阵闪动的灰影,和怒吼的回音。在小说的结尾,它似乎也再次遁逃,等待着未来的人与它的再次相遇。它身上保存着的希望、解放的种子,最后留存于亲历者的记忆中。
这次分享会的标题,来自这本小说中的一句话:“不是历史,但它会成为历史的母亲”。
这句话出现在小说的结尾,山地中的诺苏女性一起启动了一次称不上成功、也并未完成的末日解放。两位亲历者出山之后,试图记录下这个事件。
他们的记录,其写作的方式、给予的阐释,既来自对事件本身的共同记忆,也源于被再次激活的山地的神话和传说材料。更重要的是,这份记录试图保存下已经被唤醒了的、长期以来被作为“正典”的历史所压抑的记忆。
梅洛·庞蒂曾经写道,“历史喜欢隐藏自己,只在短暂的混乱时期才微微露出真相,在其余的时间里则竭力压制各种‘越界’,规范其保存剧库的形式和作用,总之,它要使我们相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处于诞生阶段的历史则是梦想或梦魇。”(梅洛-庞蒂文集第七卷《符号》前言)
但一位母亲会记得她生育过程中的黑暗性。记下这样的一种源头的创伤,或梦魇,不是为了提供具体的行动纲领,而是为了保存行动中的想象力和想象力的行动。记述自身,就是一次朝向未来的事件。
所以,我觉得我写出来的这个故事,关于历史,但最终又不是“历史”本身。而且,过去发生过的种种,仍然以某种形式与我们同在,它和今天存在着一种同时性,它的意义从未完成。
写完这本书已经是几年前了,然后,我就与它告别,继续写新的作品。读者现在拿着这本书,开始自己的阅读,也是读者在开始自己的创造。作者没有必要时时陪伴着过去的作品。作者也需要在故事中保持匿名性。作品有自己的生命和命运,而一个作者,会努力将TA能用语言做出的最好的实践,放进作品中。我也带着作品对我本人的改变,去往时间的下游,继续走下去。
伴随着读者的阅读,一本书被重新打开,重新开始,一次次地开始。长篇小说本身是在制造一种类似“星丛”的结构。写作者在劳作,一颗一颗地创造出所有的星,也创造出夜空,和夜空中的空白,安排好星与星的距离和位置。这是我觉得长篇小说可以达到的创造:一种复杂的、扩张的、活的结构。当读者读完整本书,可能留在你心中的,最后只是星群闪光的那一瞬。
作者与读者,也许还有小说中的人物,在最好的可能性中,也许会获得一种相认,这种认同是自我认同,也是对他人的认同。考验作者的是,如何创造出这种相认的速率和深度——如何将作者心中的星群结构,在瞬间完整地传递给读者。因为在真实的生命中,随着时间变化,我们会遗忘读过的东西,作者也会忘记他自己的作品。
我们同样地立足于一条长河中。对写作者来说,这条长河,首先是文学的长河。长篇小说,或长诗,有时会呈现出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哪怕是一些“超级现代主义者”的作家,在面对一个体量比较大的创作时,比如长诗和长篇小说,也好像会很自然地从现代主义立场中回撤。比如美国作家约翰·巴思,这样一位后现代作家,写长篇小说《烟草经纪人》时,重新利用了亨利·菲尔丁《汤姆·琼斯》那样的小说形式。还有美国诗人梅利尔的长诗,《山多尔的变幻的光》也是如此。他们都回溯到了一个离近代文学更近的位置。最后的作品似乎就不那么现代主义,但又不是古典作品,而是用整个文学——尤其是近代文学——作为一种意识和阅读背景,写出的“自己的作品”。
这条文学的长河,会让后来的、像我一样的一个作者,以及将来的写作者,接受自己的平凡——生活境遇的平凡,和文学劳作的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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