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访|百岁武康大楼:网红密码如何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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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中心的西南角,在一个六岔路口,矗立着一幢形似巨轮的公寓楼。大约十年前,它红了,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围观,到了节假日更是水泄不通。
很多人都说,武康大楼红得突然。好几年前,作家陈丹燕夫妇在此附近散步,远远地看到武康大楼下面围着许多人,众人都抬头向楼上看,陈丹燕惊讶地对丈夫陈保平说:“不好,大楼着火了!”
现在说起,听者都大笑,唯独陈丹燕认真地说:“我是习惯思维,这么多人往一座楼上看,不是着火就是有人跳楼。”后来,陈丹燕夫妇深入武康大楼,花费大量时间做采访,写成了《蚌壳与珍珠——上海武康大楼居民口述》。
建筑师童明从小生长在南京,上世纪90年代在同济大学攻读博士,近距离触摸这座城市的建筑。在他当时印象中,武康大楼就是在一堆梧桐树叶和架空线中,冒出的一幢楼,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直到前几年,他参与了衡复风貌区的规划设计,感受到风貌区中的武康大楼身上,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气质,极具上海特质。三年多前,他在大楼底层开设了urban cross(城市交集)画廊,成了大楼的一分子。
而我与武康大楼结缘,跟一次红灯有关。一个周末午后,我开车沿着淮海中路由东往西,开到那个著名的六岔路口,红灯停车。只见街边的人群一起潮水般涌向马路中央,都举着手机,以武康大楼为背景,疯狂自拍。
我在想,围观者拍的只是大楼的外形,其实当年住在楼里的人,以及附着在他们身上的历史沧桑,或许更有意思。研读有关历史资料后,动笔开始写小说,书名用的是1953年更名前的大楼原名——《诺曼底公寓》,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风烟岁月为背景,描摹楼里中外居民的爱恨情仇,展现属于老上海的痛苦与荣耀、战争与和平。
在“高访”视频对谈节目中,我们三人聚在一起,试图解读武康大楼的当红密码。
嘉宾:陈丹燕(上海作家、纪录片导演)、童明(建筑师、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主持:高渊(解放日报特聘首席记者、高级编辑)
大楼:被追捧与被忽视的
高渊:陈老师第一次近距离看武康大楼,当时什么感觉?
陈丹燕:小时候,我家就在几条街之外,也有小学同学住在武康大楼,所以经常去。走廊上停放着自行车,摆放着杂物,有的人家在煎带鱼,有的在煮咖啡,全是食物的混合气味。夏天的时候,楼里很多住户都开着门,能闻到这家人家吃西瓜,那家人家煮绿豆汤。
武康大楼是非常“上海”的。在街道上梧桐树茂密的季节,房间是比较暗的,但有一种绿色,太阳经过树叶反射到房间里来的光亮。我对武康大楼的印象,就是楼里充满了上海市民的生活气息,但对大楼没有惊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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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燕(赖鑫琳 摄)
高渊:童老师出生在南京,大学也是在南京上的,你第一次看到武康大楼是什么时候?
童明:大概上世纪90年代初,当时刚到同济大学读博士。我住在东北角的五角场,到武康大楼的机会不多,但有印象。
我坐公交车经过几次,当时的淮海中路好像没现在宽,街边绿树成荫,武康大楼被梧桐树叶和杂乱的架空线包裹,显得很普通。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并没有下车参观的愿望。
对武康大楼产生特别的感觉,是在2015年前后。因为学术交流,我比较密集地去欧洲,然后又在纽约做访问学者。回上海后,正赶上上海也在做城市风貌更新,我参与了武康大楼所在的衡复风貌区的更新规划。我们对这个区域进行调研,发现武康大楼呈现出一种非常特殊的气息。
以前,中国城市给人的印象,要么是低矮的中式建筑,要么是新盖的高楼大厦,但武康大楼有一种与众不同、非常上海的独特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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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明(赖鑫琳 摄)
高渊:我们都知道,武康大楼的设计者是邬达克,他在上海留下了上百幢单体建筑。但在专业建筑师眼中,武康大楼似乎地位不高,他们说得更多的邬达克作品,是国际饭店、大光明电影院等,这是为什么?
童明:在大多数关于上海建筑史的研究中,武康大楼基本上都是遭到忽视的。我的印象中,好像没有专门对它进行学术解剖的。
从学术角度来讲,关注的是建筑设计的先锋性和思想性。而武康大楼就是一个大众产品,因为它是住宅楼,而且在那个时期的上海,已经建了很多类似的住宅,只不过武康大楼的形状有些特殊。
国际上,公寓楼从18世纪就开始出现了,这跟城市化进程密切相关。大量的人从乡村到城市,有庞大的住房需求,公寓式大楼成为很好的载体。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公寓楼更是比比皆是,当然武康大楼因为地形特殊,使得它造型特别,在城市经济高强度活动下,才会产生这种像切片蛋糕的建筑。
我记得在宁波路有一幢很小的类似公寓楼,我们叫纸片楼,受到更狭窄的地形限制,到了端头就像纸片。这是城市发展中的自然现象,建筑学界觉得没有多少讨论价值。
高渊:专家们应该也不会否认,武康大楼外形很漂亮。但在上海,好看的建筑有不少,为何只有武康大楼下面天天围着这么多人?
童明: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我不太懂当下的网红现象,但还是可以分析一下。一幢建筑要成为网红,至少具备四个条件。首先要有稀缺性,第二要有话题性,第三要有外形特点,第四要有成为网红的场地,或者说要有舞台。
这四点,武康大楼都具备。更重要的是,武康大楼踩在了节点上。一座城市到了一定阶段,必然会走向更高层面,会更加珍视历史。上海经历了三四十年的快速发展,城市环境、氛围甚至日常生活,都发生了巨大变化。这时候,一幢像武康大楼这样老建筑,既好看又有历史感,是很容易引发共鸣的。就像美国历史学家刘易斯·芒福德所说,城市最终吸引人,是来自文化的面貌。
陈丹燕:武康大楼下面有五条街交会,这是很重要的。我们看到欧洲放纪念碑的广场,至少有四个交叉路口,有的甚至是六个口。所以武康大楼矗立在那里,就像立着一个纪念碑,这给了人们不同的瞻仰角度。还有就是一定的空间距离,这是拍照最合适的距离,太近就没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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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渊(赖鑫琳 摄)
居民:铁打的大楼流水的人
高渊:有人说,围观者除了看大楼建筑之美,还在看上海的市民生活,更在看上海的气质。
童明:这是肯定的。建筑不仅有它的外观,更重要的是它的灵魂。建筑的灵魂从哪里来,它肯定跟内部的生活以及城市的精神底蕴息息相关。
武康大楼的特殊性和核心价值在于,它不仅造型独特,更是承载上海近现代发展记忆的载体。我们今天来看它,不是简单地对着一个建筑物,而是在观看历史,这是武康大楼所担当的非常重要的使命。
陈丹燕:我父母的朋友,不少住在类似武康大楼这样的公寓楼里,比如西湖公寓、建安公寓、高安公寓等。走进这些老公寓,可以体验里面的光线、气味,包括人的表情。那些房屋的内部布置有很多相似性,书桌肯定放在最靠窗的地方,床都放在房间深处。
老公寓在塑造城市外观的同时,也塑造了住在建筑里的家庭的生活方式,这其实是一种延续很多年的上海生活方式。
高渊:也就是说,建筑里住进了人,才有了灵魂。这种居民和建筑的共生关系,怎样更精准地描述?
童明:意大利有一位重要建筑学家,叫阿尔多·罗西,他是威尼斯、佛罗伦萨那个区域非常活跃的建筑师。他说过,一幢建筑的建造要经历两次,第一次是砖瓦石块物质性的建造,第二次建造是真正的建造,由里面的人所形成的生活对它进行的塑造。而后者要经历漫长的时间,通过几十年乃至上百年,塑造某种“地域精神”,像一个灵魂那样永远不会消散,成为有别于其他地方的特质。
武康大楼的灵魂塑造,也经历了上百年。如果我们今天找一个相似的地块,按照武康大楼的形状再盖一幢楼,肯定没有这种味道。武康大楼的特殊点在于,它不仅是一个建筑,更是一本书,是一个故事集,具象地展现了上海人的生活状态、城市的气质。
高渊:童老师这么说,更加凸现了陈老师《蚌壳与珍珠》这本书的珍贵,做这本口述史有什么机缘?
陈丹燕:我和陈保平一直想做口述史,觉得时代变化得这么快,应该留下点历史记忆。我第一个想做的是海关大楼的职员和居民口述史,但没做成。我从小在湖南街道长大,有一次我在街道的讲座上,说了口述史的重要性,会后就跟街道办事处领导一拍即合。
做一个建筑的口述史,首先就要得到政府部门的支持,由他们带你去敲门,居民才会开门。其次,要选择那些愿意说的人,这些人是有历史责任感的,是真正的武康大楼居民。我们做采访是在好几年前,那时候居民也没觉得大楼有什么了不起,只是愿意把他们在大楼里的生活经历说一说。这要占用他们的时间,只有具备了历史责任感,才会接受采访。
采访中碰到很多问题,比如我们用了很大力气,但很难找到1952年之前大楼居民的信息。陈保平去了当地派出所,调出了新中国成立前后的户籍资料,按规定不能复印拍照,只能抄写。保平写字很慢,抄了好久。
看到你的小说《诺曼底公寓》,我跟保平都很好奇,因为你把故事背景放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虚构作品能做到一定的历史真实性是很不容易的,你肯定做了很多功课。
高渊:我为了写《诺曼底公寓》这本小说,确实是查了很多资料,也受到你们这本书的影响。这幢楼始建于1924年,由法商万国储蓄会投资。开始的十来年,是排斥中国人入住的,楼里的住户都是洋人,主要是法租界官员和外国富商,包括嘉第火油物业公司销售总代理等。到了30年代中期,逐渐有些华人入住,比较有名的像电影明星王人美,当时聂耳在写《义勇军进行曲》,有记载说,他曾去武康大楼弹给王人美听。
1941年后,在归还租界的大环境下,对华人入住的禁令不再有效,楼里住进了大批华人。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万国储蓄会破产,大楼被孔祥熙的二女儿孔令伟以很低的价格买下,很多人说其实就是抢下来的。
1949年后,大楼产权收归国有,政府主要分配给部队南下干部、文化界人士等,也有一些原来住户延续了下来,大楼从诺曼底公寓更名为武康大楼。20世纪90年代后,随着房产市场的启动,武康大楼的产权和使用权进入交易市场,居民的构成又发生较大变化。
可以说,武康大楼其实就是一部上海变迁史。
网红:只打卡不消费的围观
高渊:我有朋友住在武康大楼,他说现在最大的烦恼是天天被围观,童老师三年多前在底楼开了画廊,是想体验被围观的感觉吗?
童明:这倒不是有意为之,2019年武康大楼大修进入尾声,有关部门想对底层店铺作功能转换,增加一些历史文化气息。我受邀对大楼尖角处店铺做设计,当时是银行营业厅,它正上方顶楼就是视角最开阔的那套房间,被人称为“船长室”。
那个项目有点曲折,后来政府部门请我来运营底楼中间的一间店铺。我当时在东湖路、新乐路有个画廊,那也是一个多岔路口,名叫Urbancross(城市交集),不仅指道路的交叉口,也表示艺术的多元交融。武康大楼的画廊就沿用了这个名字,感觉挺契合。
高渊:大楼外面天天围着这么多人,进画廊看的人多吗?
童明:一开始不是很多,现在开始多了。这是一个必然吧,当大家都习惯于浮光掠影观览之后,好奇心会深化。
现在,武康大楼不论住宅还是商铺,租金都挺贵的。我们实际上是非营利性的,主要还是做一些文化探索性的工作。真的做下来,还是蛮难的,即便给我们的租金已经比较低了,但我们不盈利,压力不小。
我们在做一个小小的实验,通过这个展示窗口,把城市内容呈现出来。因为整个区域不缺历史,也不缺文化,缺的是呈现的窗口。我们做了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最近一个斯洛文尼亚的建筑师来办展,他们大使馆也会来参加。画廊举办了不少国际性的文化交流活动,有艺术性的,也有学术性的。
高渊: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武康大楼虽然火,但它周边商铺除了咖啡和冰激凌卖得好,其他都卖得一般。包括陈老师的《蚌壳与珍珠》,在楼下书店里卖,据说还不如别处书店卖得好。那些围观者就是打个卡,他们不消费吗?
童明:这很正常,因为他们的诉求是发朋友圈,在网上传播,并不是真的来消费。这种现象其实很普遍,我在很多城市做过项目,无论地方政府还是开发商,都觉得网红经济虽然热闹,但没有多少产出。
高渊:在西班牙巴塞罗那,有一幢游客必打卡的米拉公寓,著名建筑师高迪的作品。它不仅外形特别,而且游客可以进入公寓里面参观,武康大楼有可能或有必要效仿这个做法吗?
童明:米拉公寓的外形非常浪漫,它的屋顶有专门的电梯直达,下面还是正常的居住生活,游客可以看到整个巴塞罗那城市的风貌。另外,它的顶层被收购下来了,估计有七八套房子,用19世纪传统的家具布置,让人们看到大楼内部曾经的生活场景。
如果武康大楼效仿米拉公寓,然后卖票参观,肯定会引起游客巨大的好奇心,大家不会满足于在外面拍拍照。但我不主张这样做,因为武康大楼相对较小,开放内部参观一定要有专用电梯和通道,不然会过于打扰大楼里的居民生活。
陈丹燕:我也觉得内部参观就不要了,我一直在想,底层那个尖角商铺,可以布置成客厅,因为它的上方就是大楼里最大的一套房间。客厅尽量还原老上海风情,既可满足游客的好奇心,又不会打扰楼里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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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燕和童明在“城市交集”画廊门口
城市:下一个武康大楼会是谁
高渊:武康大楼毕竟有百年历史了,它也有老大楼的通病,比如自来水小、电线跳闸等。对此政府花了很大的力气,经过多次内部改造和外部修整,特别是2019年完成了架空线入地,大楼一下子变得神清气爽。政府花钱改造一幢楼,真正的价值在哪里?
陈丹燕:去年我和保平去了趟深圳,当地有位资深媒体人说,你们能为武康大楼居民做口述史,是非常幸运的,这幢百年老楼被上海保护得很好,它就是一个载体,通过采访里面的居民,能够留住城市记忆。他说,我们经历了一个飞速的城市建设时期,如果载体没有了,里面的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城市文脉就会被切断。
童明:老大楼承载了历史与精神,而且它是不可复制的,前些年在高速工业化发展时期,我们可能对此不是特别在意。现在我们越来越认识到,一座城市要生产知识、生产信息,而不仅仅做工业化产品。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重要性会更加凸显,这是不言而喻的。
我们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了武康大楼,没有了国际饭店,没有了外滩建筑群,上海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
高渊:武康大楼和外滩建筑群传递出来的文化信息,有什么共同点和区别点?
童明:它们都像城市的锚固点,以前人们讲到上海,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是外滩,现在武康大楼也加入进来了。它们都经历了这座城市曾经的风云变化,被保留下来了。
两者的区别在于,外滩始终是一个公共界面,那些建筑要么是银行,要么是海关,它们不是居民楼,不是生活空间。而且外滩建筑群在设计的时候,就想流芳百世,要建成纪念碑式建筑。
而武康大楼是开发商建的,是真正的生活场所,能代表城市曾经的生活和风貌。上海这样有代表性的区域,除了武康大楼所在的衡复风貌区,还有南京东路和北京东路之间的区域,那是早期苏浙一带移民的汇集地。我在那边工作过,能深深体会到上海的精髓。
高渊:武康大楼成为网红有十来年了,两位能否大胆预测一下,大楼能一直火下去吗?
陈丹燕:只要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不停,大家会越来越关心城市的将来,很可能把武康大楼看作城市象征物,它的独特外形和生活形态,一直会被人们探讨。
我们曾对大楼外面的围观者,做过一个问卷调查。当时遇到一对夫妻,是“新上海人”,他们在上海读大学,然后结婚,他们住在很远的滴水湖那里,特地跑过来,以武康大楼为背景重拍结婚照。他们说,我们已经是上海人,我们这一代人和下一代都会生活在上海,在这幢大楼下拍结婚照,是一种身份认同。
童明:我觉得它会一直火下去,但会相对平和一些。这就在于它的独特性和稀缺性,使它成为一个地标和场所精神,永远矗立在那里。武康大楼成为大家在现实世界中的一个锚固点,难以想象如果大楼消失了,只能在手机上刷大楼图片,那是怎样的情景。
高渊:上海会不会突然冒出一个类似武康大楼的网红建筑?
童明:会的,武康大楼今天的网红地位,本身就是各种机缘巧合汇聚在一起的结果。它现在的受关切程度,也跟当前的时代情感有关,经济高速发展时期很多历史记忆的承载物消失了,武康大楼就更被珍视,这是一种浓烈的情感释放。
我最近在关心一种现象,不是某个建筑,而是某个区域,比如安福路上,也在呈现一种网红状态。从根本上讲,建筑只是城市表达的一种形态,还有很多形态来共同呈现,街区也是。
陈丹燕:我觉得,下一个网红是东方明珠电视塔。这几年,我对东方明珠的观感在改变,一开始觉得它不好看,后来觉得它还好,现在觉得它表现出一种阿童木式的梦幻。
东方明珠建于上世纪90年代初,那是改革开放后上海高速发展的起点,它身上承载了这座城市非常重要的记忆,代表了上海重新出发时,积极向上的精神。还有一种上海特有的乐观,当很多人觉得这座城市已经积重难返时,上海突然爆发出强劲的野蛮的生命力。
我现在很喜欢看东方明珠,晚上如果去外滩,一定要仔细看东方明珠,越看越觉得它好看。它身上透着笨拙的向上力量,有点像那个时代的纪念碑。经过时间的沉淀,东方明珠的古典性日益凝聚,就像巴黎埃菲尔铁搭也曾经被人觉得很丑,但现在看着那么漂亮。
我想,东方明珠也会这样,它的经典性和历史性,迟早会被社会大众广泛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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