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石山:天命之省话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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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遥古城墙(资料图片)
  天选、天定,山西这个省,成为了华夏文明的天命之省。
  “天命之省”,是笔者近年提出的一个全新概念。
  山西,凭什么可以称作天命之省?作为一个地道的山西人,抛却无可规避的感性因素,笔者对此有着积年的思考探求与理性归纳。
  中华大地广袤国土之上,敢说处处称锦绣;生于斯、长于斯的亿万华夏子民,该是人人爱家乡。
  山西人爱山西,正如我们每个人爱自己的家乡,这与狭隘的地方主义无关,而是爱国情怀质朴而崇高、真诚而深切的具体表达。
  我国的中央集权政府,自秦朝实行郡县制到隋唐实行都府制、宋代实行道路制,直至元代方才开始有了行省制,亦即开始了划省而治。
  元明清以降,被称作“山西省”的这方土地,实在是我们华夏文明最早的、也是最重要的发祥地之一。在历史文化软实力方面,在推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过程中,山西对于我们华夏文明的最初建造与发展壮大,有着不可替代的极其重大的意义。
  有一种流行的说法,以近年尤甚:山西是一个资源大省,是一个文物大省。但我们尤其应该知晓:山西是中国历史文化大省,是农耕发祥大省,是民族融合大省,是戏曲民歌大省,是北方语系中操独特“晋语”的方言大省,是对整个华夏文明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天命之省。
  有如天选天定,华夏文明的基因,最早在这里栽植、萌生。这里,成为我们华夏文明直根的生长发育之地。
  我们无法改变母亲的面容,正如我们不可能改变母亲的子宫。
  天选、天定,山西这个省,成为了华夏文明的天命之省。
  “天命之省”,是笔者近年提出的一个全新概念。
  山西,凭什么可以称作天命之省?作为一名地道的山西人,抛却无可规避的感性因素,笔者对此有着积年的思考探求与理性归纳。
  择其要者,主要有以下几点。
  其一,话说“五千年文明看山西”,尧舜禹前三王建都,皆在山西晋南。有史籍记载,更有考古证明,是为“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
  近年来,山西临汾市下辖襄汾县陶寺发掘出的尧都遗址,确实已经具备了早期王国都城的几乎所有功能。
  史学界已有定论:最早的“中国”,在山西晋南。这里,是中华文明直根成长的地方。
  但人们会问一个为什么,在万里黄河这个晋陕豫三省交界的金三角地带,前三王建都为什么都是在山西?河南、陕西,当年难道不产粮食吗?
  原来,山西晋南有一个天造地设的盐池。
  运城盐池,号称百里盐池。中条山里的盐矿,经地下水的溶化渗出,在山下形成了一个长60公里左右、宽2公里至5公里的天然盐池。
  所谓“运城”,乃历代国家政府所任命的“盐运之城”。
  华夏文明曙光初现的时代,传说中的炎黄二帝与蚩尤大战,即史上所谓“涿鹿之战”,其真实起因就是为着争夺盐池。事实上,哪个原始部落掌控了盐池,获得了人类不可或缺的食盐资源,哪个部落就最为发达强大。
  涿鹿之战的结果,是炎黄集团获胜,蚩尤集团战败,蚩尤战死。蚩尤,作为一个失败者,最终淡出了“逐鹿中原”的宏伟史剧。用“炎黄子孙”来指代整个华夏族群,千百年来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权威定论。
  但值得特别言说的是:就在运城盐池边,一直有座蚩尤冢,有个蚩尤村。当地汉族村民,千百年来,始终坚持尊奉祭祀蚩尤。在广博的民间话语里,人们并不遵从所谓成王败寇的“丛林法则”,人们没有忘记蚩尤,没有以成败论英雄。
  ——当今时代,炎黄二帝,包括蚩尤,被一道称作华夏文明的“人文三祖”。这真是令人快慰的消息!
  其二,直到工业时代来临,中国建造了全人类最辉煌的农耕文明。
  农耕,离不开水。用水、治水,成为华夏农耕史上极其重大的治国方略。
  大禹治水,功高千古。
  但在治理一条桀骜不驯的万里黄河之前,一定会有治理小流域的经验积累。传说中的金天氏台骀治水,远远早于大禹治水。台骀,主要治理的是南北纵贯山西的汾河。
  几乎只有在山西,人们千百年来祭祀纪念着这位我们华夏治水史上的伟大先驱。
  其三,人们常言“江山社稷”。何为社?社,说的是土地川原。何为稷?稷,指的是庄稼五谷。
  中国最早也是最大的祭祀后土大神的庙宇“社”,在山西晋南运城市下辖的万荣县。万荣汾阴后土祠,相传乃黄帝扫地为坛祭祀大地之处。
  汾阴后土祠,是中国统治者与民间最早祭祀土地大神的地方。
  山西晋南运城市下辖的稷山县,有一座稷王山。稷王山处在晋南万荣、闻喜、运城、稷山四县之间。
  “后稷教民稼穑”,稷,是先民最早播种的谷物代表;“稷王”之称谓,体现了先民对后稷的无上感念与尊奉之情。
  稷王山,是中国最早祭祀谷物之神的地方。
  社与稷,最早起源于山西;后土崇拜、后稷崇拜,最早发端于山西。
  其四,于这儿,人们仍然会发出一个疑问:社与稷,后土大神崇拜与后稷大神崇拜,为什么最早都出现在山西?
  事实上,在传说中的“大洪水”时代,在台骀和大禹治水之前,黄土高原之下,尚是一派汪洋。只有在黄土高原高出海平面之处,才能种植庄禾。史书明确记载:大禹治水之后,方才有“降丘度土”,人们方才能够到河边平坝地面去进行耕种。
  山西,处于黄土高原东端,而且有天造地设的一座盐池,于是,这里最有可能成为中国原始农耕部族最早的聚居之地。中国先民的农耕技术,以及与之相伴生的农耕文化,在这里最早成型并达于成熟。
  说山西是华夏农耕文明最早和最重要的发祥地之一,这应该是一个中肯的评断。
  其五,我们稍稍留心,还会发现:万里长城,只有在被称作“表里山河”的最为完固的山西,有着内外两道长城。这又是怎么回事?
  就此话题,笔者有着属于自己个人的一点发现:万里长城,横亘中国北疆。陕西北部的长城之外,是黄河大弓背和毛乌素沙漠;河北北部,则是纵深数百里的燕山山脉。只有山西正北,山河屏障最为薄弱。从呼和浩特出发,经由土默川,游牧部族南侵的兵车快马,一天就可直达大同。
  因而,山西大同一线的长城防卫相对容易被突破。
  于是,防卫中原、拱卫首都、保卫身后安宁的农耕环境,抵御游牧部族的南侵,主要压力始终在山西。于是,在山西中北部的雁同盆地和忻定盆地交界处,当时的统治者修筑了第二道长城。在这道长城沿线,乃有了雁门关、宁武关和偏头关这历史上著名的“三关”。
  事实上,山西为抵御游牧部族南侵,在中国历史上作出过巨大的贡献与牺牲。
  其六,然而,中原农耕文明与北方游牧文明的碰撞、融合,毕竟又是东亚板块上最宏伟的历史篇章。
  长城,从来没有彻底阻断这一融合;长城,在某些时候,恰恰成为这一融合的实体介质。
  由于山西北端的山河防卫最为薄弱,这样的地缘因素使得山西在事实上成为两大文明碰撞的前沿地带,成为两大文明融合的先发地区。
  公元前302年,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这一中国历史上最早也最伟大的改革,最早践行是在山西。
  胡服骑射,给我们华夏民族树立了一个勇于改革的榜样,树立了一个倡导民族融合、和合万邦的光辉榜样。华夏文明因而成为一个善于吸纳异族文明、不断吐故纳新的伟大文明,成为一个雍容博大并且永远充满勃勃生机的文明。对应于当代中国的改革开放,发生在战国时代的胡服骑射,是一次伟大的先行实践。“改革”与“开放”,从此成为我们华夏文明的一个特质。这样的特质,使得我们的文明,成为一株常青之树,成为一条永不枯竭的文明长河。
  几百年后,公元491年,北魏孝文帝强力推行鲜卑族汉化改制,从山西大同发端,渐次推进到整个北中国。
  孝文帝主动改革迁都汉化的直接结果,是鲜卑族与其他北方各族,和平迁入中原,和平融入了华夏族群。汇合吸收了各民族文化的中国文化,愈加博大雄宏,为后来的盛唐文明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赵武灵王推行的胡服骑射,使得华夏中心文明主动吸纳周边文明发展壮大,尔后“柔服远人”,几乎是兵不血刃,赵国的疆土向外拓展,扩建了雁门郡、云中郡和九原郡塞外三郡。如果说,这是华夏中心文明向外拓展的一种“外溢效应”,那么,孝文帝改制则是游牧文明主动服膺靠拢中心文明的一种“向心效应”。
  这两种效应,最早发生在山西,然后在整个中国渐次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山西,毫无疑问可以说是践行华夏民族融合、推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一个天命之省。
  其七,由于山西在中华版图上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形成了山西在地缘政治方面的某种独特性。
  所以,南北狭长的山西,便成为了一条中原文明与北方游牧文明交互往来的便捷通道。
  所以,当中国中央政权的首都在陕西长安、在河南洛阳与开封,山西成为拱卫首都的北方重要屏障。
  所以,大唐置三京,除西京长安、东京洛阳之外,山西的首府太原,成为大唐的北京。
  所以,大河之东所谓“河东”,成为中央政权最重要的人才来源地和粮仓之一;太行之西所谓“山西”,成为屏障中原、雄踞华北的战略制高点。
  所以,每当外敌入侵,山西总是肩负起顽强抵抗、奋勇牺牲的责任。包括上个世纪日寇侵华,国民党军队、晋绥军和八路军,一道铁血抗战,保证了山西始终未被日寇完全占领,成为中华抗战的屹立不倒的坚城。
  所以,当大清王朝决定“开边”,山西人处在上述便捷通道上,大得地利之便,因而崛起了著名的晋商。“走西口”,和“闯关东”“下南洋”一样,展现了中国人民“打破封闭、勇敢开拓”的伟大进取精神。
  所以,山西曾经号称“海内最富”。富庶的山西,地灵而出人杰。人文荟萃,英才辈出;是为指不胜屈、言不胜道。辈出的英才,为呵护传承我们伟大的国族文明,作出了无愧“天命之省”的贡献。
  ——说起山西,人们往往会联想到“保守”这一词汇。殊不知,“开拓”与“保守”,正是任何文明得以长盛不衰的一体两面;殊不知,文明文化,除了开拓进取,永远离不开“保全”和“守卫”。任何文明,如果没有恒定的传承而去追求日新月异,那所谓的文明早已荡然无存。
  其八,何况,山西南北狭长维度相差大、地形复杂,山区、盆地海拔高程不同,因而是北方杂粮大省。荞麦、莜面、豆面等杂粮,成为当今的低糖绿色健康食品。
  何况,山西的先民,善于制酒做醋。汾酒和老陈醋名扬天下,喜好吃醋的“老醯儿”几乎成了山西人的代名词。而最早懂得利用谷物发酵制曲培养微生物来酿造酒醋,是我们中国古人的独特伟大发明。
  何况,山西矿藏丰富,是中国数一数二的煤铁资源大省。众所周知,为了中华民族的再次腾飞,山西作为我国的煤炭资源大省,默默地付出了无可估量的牺牲。
  何况,山西号称“华北水塔”,众多河流灌沃滋润了华北平原。
  更何况,山西是北方语系中操独特“晋语”的方言大省。晋方言,保留了极其丰富的词汇与语音,极大丰富了我们伟大的汉语。晋方言中保存的若干汉字的古音,包括晋语发音保全了古音韵四声中的“入声”,这成为我们诵读古典诗词歌赋的押韵“密码”。
  更何况,山西地形复杂,自古以来多民族杂居,人们说话几乎是“十里不同音”。于是,山西的民歌极其丰富,各地不同风格的民歌,犹如百花娇艳繁星满天。民歌的繁盛,又托举支撑起了山西戏曲的多姿多彩。山西地方剧种之多,向来居全国之首;仅是大戏梆子腔,山西就有蒲州梆子、中路梆子、北路梆子和上党梆子这“四大梆子”。
  更何况,山西人自古敬天法祖。遍及城乡,庙宇神祠众多,因而戏台林立;四时八节,庙会高管嗷噪,乱弹梆子腔响遏行云。戏台上演绎着种种传奇,尽在歌赞忠孝节义;代代民众耳濡目染,沐浴教化,所以此地民风淳厚。
  ——本来处在中国腹地的山西,在许多外地人的心目中好生边鄙而偏远,纯粹等于乡野。这当然也没有关系,孔夫子曾言道:“礼失求诸野。”貌似保守而偏远的山西,默默地珍藏守护着我们中华民族的文明传统,犹如守护国土的无形的雄关险塞、万里长城。
  其九,元末明初,改朝换代、战乱不休,大半个中国人烟稀少,是为“千里无鸡鸣”。神奇的山西,这个天命之省,竟又奇迹般地为中华民族保存了人口资源。
  明朝初年,朝廷政令下达,从山西向全国各地移民。经由著名的“洪洞大移民”,我们华夏民族的血脉,由山西传播至全国。
  国人自古安土重迁,所谓故土难离。朝廷政令之下,大家一步三回头去向远方,移民的泪水溢满山川。泪眼模糊里,是移民集散地那棵永远的大槐树。
  “问我家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
  毫不夸张地说:洪洞移民的后代,遍布当今大半个中国,并且撒播到全世界,他们的老家都是山西。
  诸般种种,使我们不能不发出由衷的赞叹:
  山西对于中国,果然是一个天命之省!
(张石山,1947年生,山西盂县人。历任战士、工人,《山西文学》编辑、副主编、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太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