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学发凡》:一本灶台上的经典照耀我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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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底,我大学毕业从北京分配到内蒙古临河县。按照当时的政策,刚来的大学生先要到农村劳动一年。我们四个北京、上海等地来的大学生睡在一条土炕上,白天出工劳动,收工后自己做饭,形同知青。
有一天拉着风箱烧火时,在灶台上发现一本已经撕去封面、准备引火的旧书,是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这本书堪称经典,是中国修辞学的开山之作。作者更是第一个《共产党宣言》中译本的翻译者。当时是“文革”书荒的年代,正无书可读,我如获至宝,从头到尾细读多遍,还作了笔记、摘抄。这本书对我日后的写作和工作帮助很多,有两个小故事,可证其经典的作用。
一是书中谈到一个观点。修辞学有两大分野。一是消极修辞,强调客观性,概念准确、逻辑严谨、语言朴实,如应用文;二是积极修辞,强调主观的情感,生动、夸张、浪漫,如文学作品。劳动一年之后我即参加新闻工作兼文学创作,再未有变。未想到30年后中国新闻界出现一股“消息散文化”的写作思潮,一些权威人士也表示支持。大约是觉得新闻枯燥,不如文学好看,就向散文化寻找出路,为此《新闻出版报》还开展了长达半年的大讨论。当时我已在新闻出版署工作,讨论结束时报社请我写一篇结论文章。我即记起陈望道先生关于修辞两大分野的法宝,指出新闻的本质是信息,属消极修辞;文学的本质是艺术,属积极修辞。两者不可混淆,消息不能散文化,否则新闻将失去客观性,而带来虚构、夸张、浪漫的毛病,新闻将不是新闻。从此一锤定音,复归平静。书到用时方知好,经典一句抵千军。
二是本书在论述文章风格时引了一篇例文。是日本作家高山樗牛的散文《月夜的美感》,由上世纪30年代文化名家夏丏尊先生翻译。文字之美当然主要是译文的功劳,但原作罕见地用逻辑思维的推理方法书写形象的美感,而生奇效。比如,他先说月亮的颜色为青色,又层层解剖青色从而得出月色的美。我当时为之心动,在土炕上将它手抄于本子上,反复诵读,时时品味。20年后我写了一篇赏析文章《一篇少见的推理散文》,发表后引起反响,竟有同好者搜求寻觅,补齐了原书未录入的部分,《名作欣赏》杂志不吝篇幅又将完整原文重发一遍,成为一段佳话。在创作实践上我仔细研习此法,先是写了一篇散文《夏感》,很快被选入小学语文课本,沿用30多年。但我心犹未甘,唯恐此法失传,继续深耕,如临古帖,不厌其烦。于2018年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线条的美感》,随后被选为2020年的高考试卷(天津卷)。其时距我于乡下初读此书已经过去了52年。
冷炕上偶读一本书,半个世纪不能忘。《修辞学发凡》是我新闻与文学写作的共同起点,并曾经是我工作的指南。
什么是经典?常念为经,常说为典。不管是为文还是做事,要成为经典有三个条件。一是达到空前绝后的水平;二是已超出自身而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可以指导实践;三是经得起重复,不断地释放潜能,可以被反复地引用和检验。
(作者为散文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