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情动:短视频的观看体验研究

“刷屏”行为使短视频用户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情动体验,这是基于技术引发的身体性、无意识性、非观念性的情感过程。短视频作为一种视听形态具有流动性,可以使用户的情动体验产生漂泊感,易导致人们在繁杂的现实生活与漂泊的情动体验中产生错觉。这种观看体验提醒我们进行反思,尤其应警惕短视频用户的情感联结所产生的流动共同体对社会及个人的不利影响。本文刊发于《中国电视》2024年第2期。
在移动智能终端普及和传播语境日益碎片化的背景下,短视频深度嵌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刷屏”行为构成了一种全新的观看体验,使用户的情绪情感与短视频内容互嵌,主导着个性化情感体验的产生。这种观看方式的流动性特点使用户在情动体验中产生了一种漂泊感,这种感觉的持续生成形成了短视频观看中特有的漂泊的情动,“即一个人的情感总是根据不同的际遇而发生不同的变化”。①这“暗示了人的流动性与生成性质”,人的存在“处于流动和持续生成的差异中,一部分被社会力量捕获,通过回溯形成存在的轨迹。它持续生成着,竭力让生命敞开,呈现出非固定主体和非统一主体的分裂性特征”。②这种观看体验和互联网特有的交流方式也使短视频用户越来越容易形成一种情感联结,进而结成流动的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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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动:基于技术引发的情感过程
“情动”(Affect)是一个源自拉丁语的概念,意指激情、情绪、感受、情感等。在20世纪90年代,人文社会科学经历了一场“情动转向”(Affective Turn),旨在摆脱后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的局限,关注人与外部环境、心灵与事物、大脑与身体的现实关联。在这场转向中,德勒兹借鉴了斯宾诺莎的理论,将“情动”阐释为一种非表象、非话语、非理性的力量和状态,一种对未来的开放和创造。他认为“情动”可以作为一种方法论,帮助我们理解当代文化、政治、身体等领域的批判问题。
短视频构建情动场景(Affective Scenes)吸引用户注意力,也由此在情感流动间影响用户的感受,将文字、声音、图片、视频等进行融合传播。短视频要在足够短的时间内抓住用户的注意力,③这种特质也导致了同质化生产——大量模板、滤镜、背景音乐被提供,用户只需点击“拍同款”就能建构类似的场景,这引发了更多的关注和使用,使用户获得了丰富的情感体验。短视频数字展演的情感生产机制能够有效激发并满足用户的情感需求,影响并塑造用户的情感态度和价值观,进而强化他们之间的情感联结与凝聚力。短视频“碎而微”的信息形态使用户在观看中体验不同的情绪、心境和氛围,他们卷入情感的生产之中继而凝聚起现实的交流,发挥出情动的积极社会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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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的情动:短视频技术装置形成的观看体验
短视频最大的潜力便是一直处于“流动”的状态之中,可以说,这种流动性既是短视频自身的视听特性使然,同时又契合了用户的屏幕滑动快感、视听新鲜感与焦虑心理。约翰·厄里认为,全球性的流动正在将资本、物体、个体、信息以及与日俱增的移动特质相整合,将“社会性的社会”建构为“流动性社会”。④这种流动的特质同时受到齐格蒙特·鲍曼、曼纽尔·卡斯特、段义孚等不同领域学者的关注,他们共同开启了“流动性范式转向”,以此强调流动性成为现代社会的主要特征。
流动性的特质在短视频中得以强化:它既要以大量的截取性片段吸引用户的注意力,又要通过连贯叙事保持影像本身的完整性,成为福柯眼中的异托邦(Heterotopia)。创作者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重新排列时间与空间,这种特殊的时空处理强调社会关系的暂时中止,以确保人自身的运行与稳定,这也是为什么会有“抖音一分钟,人间三小时”的说法。在短视频的观看中,用户被内容吸引会暂时忘记自我及日常生活,迷失在短视频嬉笑怒骂的剧情之中,短视频提供了颠覆现实、异质呈现、心理过渡等观看效果,它既来源于现实,又成为与现实相抵抗的工具。或许正因如此,大卫·哈维才会带有责备性地认为福柯所言的异托邦是在主流社会秩序之外的。⑤其形式的独异性使短视频暂时隔绝了外界的时空秩序,拥有自身的运行逻辑和观看体验制造机制。
短视频竖屏播放与滑动式切换的技术装置使用户可以无限滑动屏幕,浏览不同的短视频内容,由此形成了短视频数字空间的流动性特点。短视频瀑布流的技术设置让视频内容灵活排列,用户可以根据屏幕的大小和方向来自动调整视频内容的位置,“无缝”观看不同的短视频。一方面,短视频播放连续性的特质使人们原有的时空感知被消解,用户穿梭于一个个不同的视听空间中,时间似乎被拉伸,人们可以获得独特的时空体验;另一方面,短视频瀑布流滑动的技术装置为受众带来了沉浸式的流动体验。赛吉维克将感官的欲望进行排序,认为视觉的欲望最弱,呈现理性状态,而触觉的欲望最强,呈现感性状态。⑥短视频指尖滑动的触觉中激发了用户的感性化倾向,正是在这种观看状态下,用户不断浏览各类短视频内容,上一秒还是诗情画意的风景空间,下一秒就变为戏谑轻松的娱乐空间,用户获得的情动体验也呈现为极不稳定的漂泊状态。漂泊的情动导致用户的情感体验产生剧烈变化,可能前者是兴奋、喜悦与感动,后者就变为悲伤、痛苦与消沉。用户长时间“刷屏”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漂泊感,因为任何一个短视频内容都无法令人长久停留,用户只能在流动的体验中不断接受新鲜刺激,这使触觉逐渐钝化,感知能力不断被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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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共同体:对短视频用户情感联结的反思
漂泊的情动给人们带来了一个不断自我生成、不断接受刺激体验的过程,抵达了一种始终在场且不会消失的虚构异托邦状态。在这种状态下,短视频用户易于形成一个流动的共同体,即用户们在短视频的使用中产生漂泊的情动体验并进一步流转于各个短视频数字虚拟空间中,结成超越物理时空边界的情感共同体。这种流动的共同体具有群体性、大范围和大规模等特征,形成了一种集体大规模参与围观的机制,针对某一事件或人物,共同体能够以虚拟在场的方式进行情感联动。当然,短视频只是提供了一个流动共同体形成的平台,真正将数量庞大的用户联结在一起的是用户在短视频观看中获得的情动体验以及由此产生的相同关切。这种共同的情感具有持久性和扩散性,短视频的生产者通过视频内容的创作进行情感呈现,以此来引发用户的情动体验,而用户则通过观看、点赞和评论建立了情感联结。
首先,这种情感共同体形成的基础是用户在短视频观看时所获得的情感慰藉及与其他用户的交流。现代社会的压力迫使人们卷入越来越多的事物中消耗心力,当这种压力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便产生了强烈的焦虑感以及逃离现实生活的渴望,短视频漂泊情动的特质则恰好满足了这一需求,使人们能够在虚拟的数字空间中彼此交流并得到情感慰藉,同时在情动的流溢中延展成为一个流动的共同体。
其次,情感共同体的形成是用户无意识的结果,但却对短视频中表现的人或事件有着极大影响,甚至能够影响社会文化结构。漂泊的情动体验是短视频内容导致的,斯宾诺莎将情动理解为“使身体的活动力量得以增加或减少、促进或阻碍的身体的情状,以及这些情状的观念”,⑦德勒兹在斯宾诺莎理论的基础上强调情动作为新生状态的过程性,也就是说,情动并非偶然的意外,而是一种过程性的牵引。在短视频内容的牵引下,用户产生了情动体验,并在这种情动体验的推动下,通过评论、点赞、转发等行为,均参与到网络交流与互动中。
众多用户的情感交互使短视频所蓄积的情感能量逐渐增加,以难以想象的体量汇聚成一个庞大的情感共同体。个体用户“身在此山中”,难以想象自己通过简单的评论、转发所进行的情感交互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但是在短视频平台数以亿计的巨量用户中,“多元传播主体通过松散、临时、非线性的网络群聚展开信息传播活动”,⑧其所形成的情感共同体足以产生蝴蝶效应,改变短视频中某一事件的走向或人物的命运。比如短视频博主于文亮因记录生活中的平常瞬间而在短视频平台上走红,围绕“于文亮”这一标签或话题形成了一个流动的共同体,用户因“记录平凡生活”产生情感共鸣,进而形成情感联结,表现了普通人对平凡生活的肯定。于文亮短视频中的评论区汇聚了大量短视频用户对自我生活的展示,并在海量的重复与差异中形成更为广泛的社会文化现象,成为当下社会文化生产的重要方式。用户基于共同情动体验的情感表达延续了个体的记忆,进而形成集体记忆。
再次,这种流动的情感共同体以情感联结的形式构建了新型的数字交往关系并作用于社会现实。情动实践触发了个体之间的联系与新关系的形塑,用户间共同情感的交互构建了马丁·布伯所言的“我—你”的关系,情动成为核心性的主导力量。现实中伦理、制度等的影响力被极大弱化,人们更关注彼此之间的情感互动和情绪体验,由不同的情动体验形成不同的共同体,且在不断的漂泊流动中扩大。当其与各类事件相遇后,进一步体现出其自身的情绪诱导性便有可能形成舆情。在这种流动的共同体形成后,情动体验在很大程度上被放大,情感流也会以更加剧烈的方式表现出来。短视频的算法机制和海量数据的收集分析也拓展了这种漂泊的情动的流动范围。曼纽尔·卡斯特认为社会是围绕着“流动”而建构的,流动展示了人们如何体验世界、塑造有意义的时间及空间叙事。⑨正是在这种流动关系中,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情动实践,平台凭借天然的流量优势构建了更为广泛的社会交往,同时也驱动了社会事件的酝酿、蓄积与爆发。在当下的诸多社会事件中,围绕短视频内容而产生的情感联结正在展开声势浩大的社会行为,对善者的赞扬与欣赏、对弱者的怜悯与同情、对霸凌者的愤怒和批判,都在转发、评论、点赞等情感联结行为中发生,并不断作用于社会现实。并且,短视频数据库中无限繁衍式的信息序列通过多传播主体的话语建构,融合了信息共享、情绪感染、身份认同等社会需求,看似平常的评论、点赞与转发行为都以无限叠加的形式重组了短视频的权力话语,成为重要的舆论力量。
结 语
作为一种新的社会关系聚集形式,短视频所产生的流动的共同体不受地域、时间、身份等限制,以情动体验为纽带,形成了一种跨越现实界限的虚拟关系。当然,这种聚集的关系也有其积极的一面,如扩大了人们的视野,丰富了人们的文化生活,满足了人们表达、沟通、分享的需求等。但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应警惕,在流动的共同体中,用户容易产生社会偏见和冲突。已有研究表明,用户情感会成为信息茧房形成的重要因素,一旦网络用户长期接触负面情绪信息,很容易导致信息来源窄化、认知偏差、情绪极端化等情况出现,最终引导网络用户陷入压迫性的信息茧房之中,对于社会的和谐发展产生重大影响。⑩在算法的信息过滤机制下,情感共同体容易使用户陷入更深的信息茧房,只接触到与自己观点相符或相似的信息,而忽视或排斥不同或相反的信息,形成同质化和极化的认知倾向。这种认知倾向可能会影响用户的批判性思维,增加用户的偏见,降低用户的容忍度和沟通能力,从而导致用户之间的社会冲突和对立。部分劣质短视频为了吸引用户的注意力,采用歪曲事实、弄虚作假、有意误导受众等手段,制作低俗甚至违法内容,用户因此产生主观、情绪化、非理性的情动反应进而形成流动的共同体,就比较容易扩大群体间的分歧、激化社会矛盾。
对短视频用户形成的流动共同体进行反思,目的不在于拒斥这种媒介形式,而是为了及时发现其中的问题。技术耦合下的情动能够发挥如此之大的影响力,也提醒我们反思短视频的接受情况对社会及个人的复杂影响。对社会而言,需要警惕短视频用户的情感联结所形成的流动共同体对社会情感结构的刺激,注意多元话语主体在交织、重叠、融合的多模态表达中构造的影响社会现实的力量,在短视频内容生产实践中促进社会共识的建立;对个体而言,需要反思这种情感关系对自我情动的裹挟,提高批判意识,在短视频的使用中保持理性,将情动体验转化为促进现实进步的力量。
在短视频时代重构人的主体性、能动性,关注人在媒介使用过程中的独立性,是媒介技术发展中应当引起重视的问题,也是短视频传播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媒体融合与传播国家重点实验室2022级博士研究生)
来源:电视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