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丨胡晓江:山河城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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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城郭
文/胡晓江
溪,山,薄烟,向为中国古典山水的意境,也向为古城的经典选址。
在历史的长河中,当烽火硝烟且行且去、厮杀嘶鸣渐行渐远,生活复归平静,家园的垒砌构筑便为重中之重。此时,没有什么比一座城池的选址更为郑重其事的了。我指的是县城。郡县制奠定了县城稳固的地位,也使国家有了稳固的基石。“家是最小国,国是最大家”,而县城,则为行政乃至地理意义上的“最小国”。县城的选址,集中了古人所有的智慧和关于未来的想象。
民宅的选址,讲究坐北朝南,讲究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玄,而又不玄。县城的选址,则更为讲究,要看山川大势、地理人文、历史渊源,要看龙脉的悠远绵延和文脉的源远流长。要有河,最好是大河。要有山,最好是大山。山南水北谓之阳。浏阳县城在“浏水之北”,故名“浏阳”。亦有“流羊”的传说。时间定格在东汉建安十四年(209)。按照约定,一只载着黑山羊的杉木木盆,自官渡古镇顺流而下,木盆停留处即为县城选择。那只木盆一路颠簸踏浪,在浏水中游一处气势恢宏的大湾处停留,众人欢呼“县城就在此处,县城就在此处”。环顾四周,却见山岳耸峙、碧水环绕、高树稀疏、薄雾氤氲,果然不同凡响。此处谓淮川。
我一直想找寻浏阳母城的边界,找寻老县城曾经的城墙遗迹,但遍寻不遇。时间删繁就简,岁月风华散尽,被粉饰的现在进行时总是替代了过去进行时。尽管,过去进行时也曾经是现在进行时。眼前是高楼,霓虹灯,立交桥,车水马龙。而曾经,那些低矮的青砖老屋,逼仄的麻石街巷,参差错落的小店小铺,古旧木匾的手写招牌和飘扬的“茶”“酒”旗幡,在时空深处隐隐约约。那枚唐朝的明月,掠过蕉溪岭、道吾山的褶皱,泠泠月色,淡淡若水,在天马山之巅朗照着,在西湖山之谷逗留着,在浏阳河的波光水色中呈现出“春江花月夜”一般的锦绣芳华、神奇瑰丽。
浏阳县城为四塞之地,三面有近山,一面有远山,河流穿境而过。县城是县域居民的圣地。从县域的东南西北汇聚县城,以舟楫、驴马、官轿、步行,朝发夕至,披星戴月,是乡人的“朝圣”之旅。
从东面而来,不管是陆路还是水路,双江口是绕不过的一道坎。双江口,大溪河、小溪河的两河相会处,自兹才真正称为“浏阳河”。两水相遇,形成一泓,自东向西悠悠去远。上游的上游,远在大围山的东麓、西麓,那也是浏阳县城的远山。高山远水,青山绿水,是这片土地的底稿。在双江口打住,收收汗,喝口水,看漫水碧透,赏柳色山影,寒蝉凄切,县城在望,怎不喜形于色?尽管依然还有20里路程,但也就一个时辰的工夫吧。对于求取功名的乡里秀才、赚取差价的乡里小贩、走亲访友的乡里亲戚,或求官告府的乡里百姓,渐近县城时,天宇下那一片灰蒙蒙的屋舍,那朦朦胧胧的犄角重檐,那象征着权力的威武县衙,那县衙前的一对豁嘴石狮,怎不使人血脉贲张、心潮澎湃?
从南面而来,其仪式感不会逊色于双江口。渐近县城时,在一个叫做“南流桥”的村庄,曾有饭铺茶亭,可以歇脚品茗、拴马小憩。南流桥因桥而名,为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始建于明朝嘉靖年初,为单孔券形石拱桥,桥下溪流淙淙,宽约两丈有余,旁有池塘点缀,更有村舍俨然,池塘遍植莲荷,满眼田园诗画。盛夏时节,荷花盛开,荷香遍野,鸡鸣犬吠,村童嬉闹,竟似世外桃源。再往前行,便是浏阳县城了。来往客官嗦一碗辛辣的米粉,灌一泡浓俨的烟茶,把盘缠再清点清点,打着饱嗝,舒着眉眼,一身轻松打马启程。
从西面而来,水路可溯浏阳河而上,过何家湾、龙潭、蒜洲、魁山潭、孙家洲、曲尺、高家洲,至樟树潭处收桨上岸,便是浏阳县城了。樟树潭,又名双枫浦,颇有些名气。当年杜甫老先生自潭州(今长沙)远赴浏阳时,曾在双枫浦浅唱低吟:“辍棹青枫浦,双枫旧已摧……”黯黯云淡霜天,隐隐两三烟树,离乡已远,未知归程何日?
若是行陆路,则为鸡肠子小道,沿河攀山,必经佛岭。翻过佛岭,豁然开朗,打眼一望,县城就在山下,其喜感纵穿古今。昔时,佛岭处有凉亭一座,南来北往的匆匆过客,于凉亭暂坐,怡然悠然,竟致“梦里不知身是客”了。
从北面而来,则有蕉溪岭相阻隔,被视为畏途。且蕉溪岭与道吾山相连贯通,若天然翠屏。自此出城入城,要从蕉溪岭上的青石板“官道”逶迤蛇行,上七里,下八里,气喘吁吁。蕉溪岭的青石板路,宽约六七尺,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至清朝道光年间全部建成,曾为兵马大道,过山可近至浏阳北区诸镇,远至长沙、岳阳。青石板路旁先前曾立石碑一块,刻古风一首:“蕉溪峻岭似云梯,一步高来一步低;十里不闻鸡犬叫,三山唯听鸟雀啼;马行半路双膝跪,人到中途半寸移;任是金袍紫带客,停车下马过蕉溪。” 明朝浏阳知县钱一溥笔下的《过蕉溪岭》,起句便是“上岭如上天,下岭如下井。”运笔大胆,妙趣横生。蕉溪岭景致秀丽,高岭深涧,峻树修竹,泉流声响而不见其踪。上一次县城,殊为不易,县城的高伟神圣也就愈加显现了。
浏阳地偏湘东一隅,再往东往南即跨入江西省境。湘西有边城,浏阳似为边地。1927年的秋收起义,毛泽东等一干人马就是从浏阳文家市的砂石操场集结,举着梭镖,扛着土炮,一路烽烟奔赴江西井冈山的。一点星火,终至燎原;一颗小石头,终破大水缸。自浏阳县城往返长沙府,须经蕉溪岭这个咽喉要冲。外派的县令赴浏阳任职,蕉溪岭也为必经之路。有天堑在此,“武官下马,文官下轿”就不再是什么官场礼仪,而是对山川的敬重敬畏了。
如此说来,双江口、南流桥、佛岭、蕉溪岭,皆为浏阳县城的华丽前奏,是一卷浩繁册页的华美序章。
奇山异水,合而为城,实乃山间盆地、人间福地。自北方劲吹至此的凛凛寒风,被蕉溪岭、道吾山两位巨人顺势一挡,立时变得温柔了许多。自远处飘来的浓浓雾霾,被山山岭岭稀释,至此已近于无。好山好水,在文人笔下则升华为“浏阳八景”,其实为县城八景,曰“相台春色”“枫浦渔樵”“鸿客斜阳”“鷃亭芳草”“药桥泉石”“巨湖烟雨”“吾山雪霁”“中洲风月”,囊括了天马山、双枫浦、飞鸿阁、归鸿阁、洗药桥、西湖山、道吾山、状元洲等县城秀色。据清朝同治《浏阳县志》记载,飞鸿阁、归鸿阁为宋代浏阳知县杨时所建,后坍塌,飞灰湮灭。
鸿者,雁也,一种大鸟,飞远方,有宏志。亦寓书信,意境悠远。观飞鸿,盼归鸿,楼阁应为古城的高处。斜阳依角,草色无涯,登高望远,一川碧水盈盈流淌,两三帆影缓缓流连,远山如黛,残阳似血,徒增游子怅意。杨时,祖居福建将乐,为官人,亦为雅士,宋朝绍圣元年至四年(1094-1097)任浏阳知县。杨时登阁吟咏,高远清雅:“帘卷晴空独倚栏,冥鸿点点有无间。秋风注目无人会,时与白云相对闲。”
旧时山水,今时风月,现代的建筑、融合的理念赋予那山那水更为广博的内蕴。“浏阳八景”中,状元洲是个有故事的河洲。而今,状元洲上的高楼拔地而起,市民广场与浏阳河的波光潋滟交相辉映。早先,这里是一片植被丰茂、清风徐来的河洲,而后,这里竟曾经成为刑场。湖南的第一位民选女县长、原浏阳县县长——邵振维,就于1927年10月在状元洲被敌人杀害。1928年8月,革命志士汤祥瑞在状元洲英勇就义时,在沙滩上用手指疾书对联“嫉恶如仇,几根硬骨横天下;舍生取义,一颗头颅落状元。”确乎惊天动地、气壮山河。
浏阳县城虽为弹丸之地,倒也精致。浏阳籍高官巨贾、大富显贵,多云集至此,聚居为市。谭继洵、谭嗣同父子居城中,为现在的北正南路;欧阳中鹄、欧阳予倩家族也自西区普迹进城居城西,为现在的人民路营盘巷。还有不少的祠堂、家庙,残留着以姓氏聚居的古老习俗。
浏阳县城的胡家巷、周家码头,乃江南水乡特色的古典建筑。一条斗折蛇行的青砖巷子连着清秀婉约的浏阳河,连着木船穿梭的水运码头。窄巷深深处,小店林立,木门洞开,木窗虚掩,时有袅袅婷婷的青衣女子,撑一把油纸伞,踩着巷子中的青石板,洒一路淡淡的胭脂香气。码头上熙熙攘攘,繁忙若今日之车站,桨声欸乃,夹杂着腥味的咸风吹拂着,操外乡口音的粗粝汉子立于客船船头,与岸上的本地商家高谈阔论。不远处的上游河面,一列木排款款而至,木排上有豪放的排客,空中还回荡着“阿哥阿妹”的客家山歌。
至温软有余、阳刚不足的大宋王朝,浏阳县城的灯红酒绿、繁华富庶已显端倪。民间戏剧已经上线,商女青楼屡屡可见,颇有些歌舞升平的意味。《宋史》记载,杨时任浏阳县令时,对“妓乐随处张设”不满,下令革除,谓之“但凡酒肆食舆俳优戏剧之网民财者悉禁之”。此举将“妓乐”与“戏剧”混同,倒掉洗澡水,也倒掉了婴儿。
想必胡家巷、周家码头当年曾为烟花盛处,依稀有着《清明上河图》的景致,而今已悉数拆除,如一个飘逝的旧梦。
浏阳县城的古迹还有文庙,又称孔庙,规模为江南之最,始建于北宋治平元年(1064),清朝道光二十三年(1843)改建成现有格局。中轴线上依次为泮池、石桥、棂星门、石阶、大成门、御道、祁阳石雕“卧龙抱珠”、月台、大成殿、御碑亭,其祭孔音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御碑亭昔有康熙所题“斯文在兹”、乾隆所题“万世师表”等匾额。文庙后面,有古色古香的奎文阁,乃谭嗣同当年开办新算学馆的旧址。而今,文庙、奎文阁与浏阳一中融为一体,掩映在古樟翠色之中,书香浓郁,文气蔚然。
浏阳设县于东汉,至唐代已逐步鼎盛。唐时,孙思邈、杜甫相继来浏。孙思邈为黎民百姓挖药疗疾,于城东小丘隐居洗药,史称孙隐山、洗药桥。杜甫到访浏阳,为双枫浦留下不朽诗作,使双枫浦得以扬名。李畋也于唐时发明爆竹,遂成浏阳地理标识。相国裴休也曾隐居此地。据清朝《一统志》记载:“唐相裴休,曾居浏阳天马山西麓,夜听猿啼,因以名猿啼山,后筑台居之,人称隐相台。”
皇室宫殿格局的巍峨文庙,清代民居范式的谭嗣同故居,孙思邈、杜甫、李畋、裴休的传说,花炮、菊花石,凡此种种,皆为浏阳这座千年古县增重增色。
四方山水,一座古城。近在咫尺的有佛岭、天马山、西湖山,一箭之遥的有蕉溪岭、道吾山,还有百十里之外的大围山。浏阳河飘飘渺渺,有淮川、济川、渭川、清渭川等小河汇入,有着宝石般的深蓝和梦幻般的衣裳,在县城南侧流连婉转。佛岭曾有佛,而佛塔已不在;天马山本无天马,而形似天马;西湖山本无西湖,烟雨雾霭为湖;蕉溪岭确有溪,淙淙清泉流日月;道吾山确有道,巍巍古寺韵永年。
不需再找寻什么城墙的遗迹了,即使有,那具象的城墙迟早会坍塌、湮灭,而随着城池的扩展,其边界也会外延。四处山冈围合,子民耕种聚居,筑城为市,繁衍生息,才有了山川的灵秀和市井的繁华。山不画满,水不盈满,有留白,有枯笔,以流云浅岚而显山之奇峻,以孤帆烟柳而衬水之浩渺。如此,那山那水该是城墙的故迹了,似近还远,似有还无。
因了山水,因了与生俱来的清气、文气,那山像谁涂上去的,就那么大写意的一抹,那水像谁泼上去的,就那么抽象派的一汪。那城,已被逐渐长高的现代楼宇所覆盖,若雨后春笋,确乎已不是传统意义上老县城固有的概念了。浏阳人有其刚烈、霸蛮的一面,犹如一点就着的爆竹,而其内里还是农耕的、传统的、恋旧的;有其敢为人先、快人一步的一面,而其骨子里却是慢的,是小地方、老县城才有的闲适与宁静。那种慢,不疾不徐,底蕴十足:铸铁犁耙被老牛牵引划开春泥的那种慢,倒骑驴的那种慢,乌篷船摇橹的那种慢,双手反背踏过青石巷的那种慢,在晨曦和土灶的热气蒸腾中用手转动石质磨盘的那种慢,握一册线装书于木格窗前摇头晃脑的那种慢……
“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洛夫诗句)。千年的时间刻度,5007平方公里的方位空间,150万子民,湘、赣、客家三种方言混杂,纵有水墨丹青的绵绵长卷,又如何描摹最纯粹的山水浏阳?
胡晓江,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散文》《散文》(海外版)、《湖南文学》《绿风》《海外文摘﹒文学》《延安文学》《创作》等杂志以及《人民日报》(海外版)、《湖南日报》《羊城晚报》等副刊,出版散文集《漫步苍凉》,长篇报告文学《拐弯》等4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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