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议营地里的中国留学生：教授宁愿被抓也要站出来，“别碰我的学生”

百川：我一直认为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入侵、战争和屠杀，根植于定居者殖民主义的框架。以色列对这片土地的主张，源于殖民主义的产生和延伸，我在高中的时候读过哥大教授赛义德写的“巴勒斯坦的问题”一书，其讲述了以色列的建立是如何基于以英国代表的西方世界对于中东地区荒无人烟与落后性的一种想象。

作为一个反殖民主义者，我认为这都是不正义的行为，包括以色列在西岸建立定居点。我曾多次前往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见证了许多被国际社会谴责的强制措施。在我看来，以色列在巴以冲突中的行为既不正义也不合法，虽然有哈马斯10月7日攻击以色列的前提，但是以目前的战争手段、战争规模、与不平衡性而言，以色列的行为绝对不符合正义战争的理论框架，这是我基于道德和认知对这一问题的理解。

最初我没有参与抗议活动的原因在于，我对抗议活动本身没有太大的兴趣，更倾向于学术研究。学生运动或游行，往往伴随着极端主义情绪，身处其中的人容易被情绪所左右，这也是我未积极参与的主要原因之一。

然而，看到三四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站在学校操场上抓人，让我感到非常震惊。学校应当保障言论和学术自由，校园作为社会最进步的地方，它更应当成为言论自由的楷模。

同时，警察不应进入校园，除非学生开始烧东西、砸东西或危害他人安全。在当前这种不符合比例原则的情况下出动如此规模与装备的警察，实在是一个既不明智也不正义的决定。

18号那天，校长叫来警察，学生和教授发出了两种声音。一种是要求学校公开投资去向，并停止对以色列的投资，这是最早的诉求。另一种是要求校长特赦所有被捕的学生，并不再让警察进入校园。我们能看到，警察到场后，抗议活动反而不断扩大，人越来越多，根本停不下来。

确实有一些人是支持巴勒斯坦，但更多人是对警察进入学校的行为感到不满，这是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无法接受的。这也是为什么抗议活动不断扩大，越来越多人加入进来。

美国的反犹法、反恐法、爱国者法等法规像口袋罪一样对言论自由构成了很大的威胁，因此很多教授宁愿冒着被捕被开除的风险，也要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人墙保护学生。

一定要注意到，在20号那天，许多教授站出来支持学生时，没有一个人直接呼吁停止对以色列的援助，他们所呐喊的是“手离开我们的学生”（Hands off our students），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点。如果校园不再享有言论自由或被外部资本高度控制，那就失去了其特殊性与进步性。

目前在营地中有两种诉求：一是反对大学投资，二是捍卫言论自由和反对警察进入学校。两者都可以用非军事化教育来解释——我们不应该将教育与军事、警察或暴力相结合，私立大学虽然需要盈利，但作为学术机构应该促进世界和平，因此我认为一个大学投资军火商，像洛克希德马丁公司、波音公司等军火商是不正义的。大学应该是和平主义的，至少在国际政治方面如此。

百川：首先，我认为一些新旧帝国主义国家的国旗，不应该和巴勒斯坦国旗放在一起。比如，美国政府支持以色列的定居者殖民主义，支持以色列的人会举着美国和以色列的国旗，这是合乎逻辑的。但美国作为一个新帝国主义国家，将美国国旗和巴勒斯坦国旗放在一起，是否就代表美国支持巴勒斯坦？这很难说。

同理，其他旧帝国的国旗与巴勒斯坦国旗放在一起也不合适。比如英国，在贝尔福宣言等支持下，曾将巴勒斯坦的土地分割出来，并促进了锡安主义的扩张。鉴于旧帝国主义国家过去采取的种种行动，根本无法将其视作反殖民国家，因此，我也认为不应该将这些国家的国旗和巴勒斯坦国旗放在一起，因为它们不能代表被压迫的群体。

有些学生对抗议活动表现出沉默，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担心公开表达的风险，这类人害怕参与公共事件对个人声誉和前途的影响，但最终他们会意识到参与政治的重要性。在去年10月的时候，有很多美国人因为支持巴勒斯坦被人肉搜索，巨大的照片挂在卡车上游街，让雇主不要雇佣这些“恐怖主义与反犹主义者”。

还有些学生参加这类活动，则是出于他们的反美情绪，将极右的民族主义色彩延伸到反对美国和以色列上，但却对自己国土上正在发生的事视而不见，这样的道德不一致也让我无法理解。我还看到一些学生漠不关心巴以问题，面对中东地区复杂的地缘政治关系，他们可能会发现自己无法找到一个可信的、可靠的立场，又或是面临个人立场与好感国家立场的背离、与反感国家的契合，继而陷入态度的混乱和立场的窘境，于是直接选择放弃表态。

百川：我们可以分两部分来回答。第一部分是关于什么样的言论被归类为反犹，第二部分我们讨论什么是恐怖组织。

好比说“从河到海，巴勒斯坦将会自由”这句口号，这肯定是一个反对以色列政府与非法占据的言论，充其量它是一种反以色列国家的言论，很难说这是反犹言论，将其定义为反犹是一种荒谬的延伸。犹太人和犹太复国主义者擅长影响舆论，把一些言论定义为反犹。在西方，反犹是个非常敏感的话题，源自历史上最严重的种族灭绝行为，这也是反犹成为敏感话题的原因之一。但现实情况却是，反犹言论的定义被不断扩大，这种把一个具体概念不断泛化的过程是非常危险的。

以色列政府不能和以色列划等号，以色列和犹太人更不能划等号，尽管以色列是犹太国家，但不等同于犹太人。如果有人说要把特拉维夫夷为平地，那可能是反犹，至少是反以。如果你说要把华盛顿炸成灰，这确实是反美，但不一定反白人或黑人。“从河到海”这样的言论被定义为反犹，是一种过度解读。

而且我们需要分清犹太人与以色列的区别，反对以色列并不意味着反对犹太人。以色列作为一个国家政体，它不仅拥有犹太公民，也拥有很多巴勒斯坦公民，反对政府的行为并不等于反对所有人。在这次营地中，有很多反对以色列政府的学生恰恰是犹太人，有很多左翼进步派的犹太人是坚决反对以色列政府对于巴勒斯坦的入侵的。

所以说将学生示威者称之为“反犹主义者”是很滑稽的，我们还要把巴勒斯坦人民与哈马斯的武装部分区分开来，哈马斯不仅是一个组织，还负责社会福利、与联合国对接，处理民生问题等等。因此，也不能把巴勒斯坦人与哈马斯的武装部分混为一谈，我不认为各大学的示威者是在支持哈马斯。

关于恐怖主义的问题。哈马斯是否属于恐怖组织，很难定义。恐怖主义通常指通过屠杀平民或无辜者来达到某种政治目的，绑架儿童或屠杀平民符合恐怖主义行为标准。因此，哈马斯的某些行为确实属于恐怖主义行为，但是否能将其定性为恐怖组织，还很难下结论。

因为很难说哈马斯的主要或全部目的是通过大规模杀害平民从而获得国际关注。英国媒体BBC在事件发生后曾一度拒绝将其定义为恐怖组织，这也是一种非常值得思考的做法。

百川：2/5的比例已经很高了，比我预期的1/4至1/5还要高。美国是一个高度军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国家，对士兵、军队与暴力的崇拜在西方国家中独树一帜，虽然伊拉克战争的失败被大多数美国人认可，但整体上美国的大多数保守派仍坚信自身是正义的化身，并认为自己所支持的一方代表着先进的西方文明。

他们认为自己代表普世价值，肩负着上帝赋予的使命，小布什曾亲口承认过在梦中得到了上帝的召唤去向中东发起入侵。这种思想与基督教的结合，使他们对伊斯兰世界产生浪漫化、野蛮化与非人化的想象，认为自己在拯救阿拉伯世界，并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其他国家。

百川：这些在一线的学生已经意识到了，他们正见证历史，甚至可能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一个国家的整体舆论和观点将会被影响。不断有哥伦比亚、哈佛、普林斯顿等名校的学生为了发声而放弃前程，这些人绝不是没有逻辑或天生愚笨的人，他们的行为会让别人思考，到底是什么驱使他们这么做，国家行为是否真的是正义的。

很多美国人深信美国代表正义，伊朗、古巴或是某些国家代表邪恶，这种冷战式的思维长期存在于美国人心中，但如果美国人看到自己国家的学生站出来，他们就会重新思考。

百川：不少激进左翼的学生对拜登与民主党反感，认为他反对他们，甚至给他们贴上支持哈马斯的标签，呼吁警方对他们采取行动。我见过很多人举着写着“Killer Joe”的牌子，称拜登是屠杀加沙的凶手。

但问题是，即使他们讨厌拜登，会不会投给他？如果不投他，又会发生什么？在大选中，有些人可能会逃票或投给第三方候选人来表达不满，可以预见的是，拜登可能会因此失去一些支持者。

但对于非右翼的美国人来说，特朗普代表着民粹主义和极右翼，他们不希望他再次上台，与特朗普相比，拜登仍然是更可接受的选择。尽管拜登年事已高，缺乏奥巴马或克林顿那样的号召力，但关键在于阻止特朗普上台，而不仅仅是因为拜登的个人魅力。

但最终的结果可能仍会倾向拜登，对于左翼选民来说，避免特朗普上台是首要目标，即使他们对拜登的政策并不完全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