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之美 美在个性

作为一名散文写作者,我有时会被问及:你喜欢什么样的散文?怎样的散文才是好散文?优秀散文都有哪些特点?诸如此类。把这些问题“合并同类项”,其实最后可以归纳为一句:什么是散文之美?
想来这是一个关注度比较高的问题,因为时常看到以此作为题目加以论述的文章,或者洋洋洒洒,或者要言不烦,但共同之处是大致都可归纳为这样的要求——立意要鲜明,情感要真挚,思想要深刻,结构要讲究,语言要优美,等等。它们被说成是构成散文之美的特征和前提,这当然没有错,但读来总觉得没有搔到痒处,因为这些原则对别的文学样式也同样适用。有时我会有些刻薄地想,这种说法属于“正确的废话”,信息量不少,但有效性不够。好像赞美一个姑娘漂亮,说她美若天仙,但天仙影影绰绰,模样模糊,不能给人真切直观的感觉,反而不如说得具体一些才鲜明,譬如说浅浅的酒窝好看,说横流的眼波动人,说笑起来嘴巴咧着的样子很迷人。年轻时候读托尔斯泰的《复活》,我对描写玛丝洛娃“黑溜溜的眼睛,其中一只稍稍斜睨”的段落印象深切,为此还留意过校园里一位长着一双这样眼睛的异性。
这样欣赏名著,当然有一点儿将正经念歪之嫌,不过倘若按照上面这种及物的方式来谈论这个话题,倒是有可能看得更清楚。读过的散文里印象最深的,是哪些作家和作品?如果原本散漫游荡的目光能够聚焦,落到具体的作品上,就会比较容易贴近纷繁表象后面的实质。
当然,对不同的人,这个问题仍然会有不同的回答。即便同一个人,也会因为观看角度的差异,因为认识的阶段性和变化性,而游移于不同的答案之间。真理具有相对性这一定律,也体现在文艺欣赏的具体领域中。我在这里暂且撇开其他的众多可能,只拈出一点,即我眼中的散文之美,突出体现为拥有独特的个性。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有一首题为《在地铁车站》的短诗,是以他为代表的欧美意象派诗歌的名作,以意象叠加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都市生活体验。全诗只有两行:“这些面庞从人群中涌现,湿漉漉的黑树干上花瓣朵朵。”写作者要让自己的作品从众多作品构成的模糊背景中浮现和凸显出来,最终表现出新鲜花朵般的鲜亮质感。它们具有明确的辨识性,能够轻易地与其他作者作品区分开来。
说到这一点,就不能不谈到散文文体的本质属性。散文这一文学式样的明显特质是自由无羁。在形式上,它没有其他文体那些基本的、入门级的要求——像小说要设置人物和故事,诗歌要讲究意象和韵律——可以说门槛很低。在内容上,散文更是无所拘囿,呈现出高度的开放性,天地自然,社会人生,情感波澜,理性思辨,大至须弥,小到芥子,什么都可以写。自由撤除了藩篱,开放了边境,允诺着无限的扩展,仿佛一个人走到一片空旷的田野中,向四面八方投掷石头,不会有人干涉阻止。
但这样的自由中也潜藏了风险。具体到一位作家,他的时间、精力和才华,就好像是攥在掌心的石子,再多也是有限的,如果天女散花一样地随处抛掷,什么内容都写,不加以必要的选择和限制,固然对他本人或许会产生某种似乎无所不能、万物皆备于我的幻觉和快感,围观者也不妨顺水人情般喝彩叫好,但这样滥情的结果,极有可能只有肤浅的、质量不高的收获。不排除有世罕其匹的天才,能够在诸多广阔领域都有不凡建树,但不幸的是这样的人极少。
所以,一个写作者需要确定一个范围,那种四处撒网的做法并不值得夸耀。如果他经过思考,最后框定了某个这一类的目标,让写作成为一种主动的出击,而非被外在力量支配派给的结果,或者盲目跟随时尚风习的行为,那么这样的选择值得鼓励。这是一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智慧识见,反映了一个人打量生活的个性角度,与世界建立联系的特殊通道。从这个意义上说,自由和限制、发散和收束并不矛盾,二者达成了辩证的统一。对作者来说,很可能意味着开启了一扇通往自由之域的大门。
于是我们读到了一些个性卓异的作品,它们有的与特殊的职业经历、生命际遇有关。像著名童话《小王子》的作者、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有一部名为《风沙星辰》的散文集,记录了他在飞越西班牙比利牛斯山脉和非洲撒哈拉沙漠时的所见所感所思。二战期间,他作为法国空军飞行员,执行战略侦察任务。他置身于四千米高空,仰望头上的星空,俯视下方的大地,眼中所见都是星辰、高山、沙漠、海洋,这样阔大的空间,让他获得了一种与地面上的人们大为不同的视野,精神生活也具备了另外一种尺度,思考的内容都是有关生命、文明、战争等宏大话题,融合了抒情诗与哲学沉思。读这样的作品,自然会有一种全新的体验。我喜欢援引的另外一个例子是史铁生,他的作品的启发和印证的功效朝向众多的领域敞开。从二十岁开始,他即因下肢瘫痪被羁囚于轮椅上,一直到去世为止,四十年间,这一具残疾衰弱的躯体被多种疾病轮番蹂躏,他因此自嘲说自己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些东西,连一本散文集都命名为《病隙碎笔》,意思是写于生病的间隙中。这种特别的经历,逼迫他将目光投向内心深处,围绕命运、苦难和救赎作长久而深入的思考,而那一篇毋庸置疑的不朽杰出、足以抵抗时光侵蚀的《我与地坛》,便是浓缩了这种思考的收获,印证了艺术的生命力远远超过肉身。
散文作品中个性的获得,很多时候,并不仅仅来自外在遭遇的独特和戏剧性所给予的体验,像前面的例子里所展现的。其实平凡普通甚至单调枯燥的生活中,仍然可以有不同凡俗的发现。当然,能够承担这些任务的人,也必定会有一颗异乎常人的敏感的灵魂。丰子恺《给我的孩子们》等一系列散文,是对天真烂漫的童真世界的赞美。在他看来,孩子们的傻气、率真、自然、热情,恰恰是最为美好和宝贵的,那一段时光也便是人生中的黄金时代。等到长大进入成人世界,在别人眼里变得成熟了,其实是被世俗污染了,失却了本真之心。对于一个美和真的膜拜者,这终究是值得悲哀的。英年早逝的苇岸,是中国当代生态写作的先行者之一,他的脚步往返穿行于书房和田野之间,目光打量着窗檐下的蜂巢和雪地上的麻雀、初春绿油油的麦苗和深秋白杨树脱尽叶子后光秃秃的枝条,思考大自然周而复始循环不已的美和奥秘,探索土地中蕴含的指导人类生活的道德原则。单调日常的外在生活形态背后,是灵魂生活的丰富、活跃和生动。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职业是首都里斯本一家贸易公司的会计,孤身一人,每日埋头于账本和提货单中,步履难得走出附近街区,生活极为狭隘枯燥,但他甘之若饴,因为沉湎于想象使他愉悦。他的散文《单调产生的快乐》,仿佛是一篇宣告他的文学观念和写作道路的宣言:“一个人为了摆脱他的单调,必须使存在单调化。一个人使每一天都如此平常,那么在最微小的事情中才有欢愉可供探测。”在另一篇《我游历第八大洲》中,他进一步表达了通过想象再造精神生活的可能性:“我对世界七大洲的任何地方既没有兴趣,也没有真正去看过。我游历我自己的第八大洲。”一个绝妙的比喻,指的是作家心灵漫游的宇宙,它虚幻,但又真实无疑。恰恰是对于外部视野的自觉收敛,最大限度地放大了他的内心生活。他一生短促,生前无人知晓,死后却被誉为“欧洲现代文学的先驱和核心人物”。相较之下,不少作者虽然走过很多地方,却只能写些人云亦云的游记,浮光掠影,没有特点,顶多是文字水平更高的旅行指南。读这样的文字,真不如读佩索阿斗室里的遐思默想更有益处。
正因为散文写作中,面目模糊、千篇一律、彼此雷同的大路货太多,因此像上述这些区别性特质明显的作品,便会产生不一样的阅读效应。它们带给阅读者的审美感受,也最为鲜明和强烈,仿佛树种单调整齐划一的苗圃中,兀立着一株其他科属的大树,枝叶纷披,自然会格外引人注目。
散文之美是一个集合的概念,其指向性十分丰富。前面的谈论仅限于内容范畴,并没有涉及表达方式的个性化——那也是这一话题的题中应有之义,有着广阔的辐射。即使就内容而言,也还有很多值得探讨且会获得充分阐发的选项。但无论如何,内容的个性化,肯定是至为重要的一个方面,也因此值得花气力去追求和探索,去照料和培育,让个性的根苗能够得到最大限度的生长发育。
当然,一个散文写作者能否抵达这一目标,不仅仅取决于他的意愿,也涉及更复杂的因素,如生活经历和个人修为。有不少写作者,应该说占到相当的比例,终其写作生涯都难以遂愿,更为遗憾的是,有些人甚至始终未能让这样的前景明晰地呈现在眼前。这也是无如之何的事情。跋涉于文学道路上,有时需要用“尽人事,听天命”的古语来勉励和宽慰自己。唯其如此,散文的个性之美才更为宝贵,值得倍加珍视。
(作者系散文作家,曾获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
《中国教育报》2024年05月10日第4版 
作者:彭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