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友直画不了的老上海 | 黄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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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率真贺友直》
大约二十多年前,我陪同连环画大家贺友直参观银行博物馆,趁着老先生意犹未尽,约请他用招牌式的白描手法,绘制一幅老上海金融业繁华图,贺老应允“回家试试看”。
过了几个礼拜,贺老叫我去他巨鹿路的“一室四厅”咪老酒,一进门就表示了歉意:“你委托的画我一直放在心上,甚至还打了铅笔草稿,可是怎么也画不像样。实话实说,解放前我就是一个穷瘪三,哪有钞票去跑钱庄、银行。没有生活,没有记忆,硬弄不来的。实在抱歉啊。”说到他画稿里偶见的洋行场景,贺老坦言,那都是从老照片里“抄”来的。
近日读《贺友直全集》,发现贺老并非完完全全的“金融盲”,沧桑岁月的起起落落,也曾不期而然地遭遇过颇多金融桥段,串珠成线,似乎可以还原出青年时代贺友直穷困而窘迫的生活咸淡。
从前,有钱人跑银行,没钱人去典当。穷人赤贫如洗,家徒四壁,夏天当棉袄,冬天当短褂。贺友直记得小时候随父亲“去当铺要摸黑起早出门,以防被街坊邻居发现”。典当行业按照经营规模和资金实力大小,可分为“典、当、质、按、押”五种形态,典铺规模最大,可办理地产房产等大额抵押,押店最次,不收实物,只接受当票抵押。在贺友直的记忆里,“押店的利息比当铺还要高,押期比当期短得多,所以剥削更为严重”。有一年寒冬腊月,贺友直打工的店家老板亲戚在赌台上输得只剩下棉毛衫裤,打来电话求救,老板给了贺友直一笔钱,叫他赶去把当掉的衣物赎出来,让这位亲戚免于受冻,赶紧回家。
来来回回一折腾,贺友直这才弄明白当铺与押店的区别。他先从赌台的壁角落里找到老板亲戚,接过一叠押票,到押店赎出当票,再持一叠当票,前往当铺赎出夹袄夹裤、绒线衫裤、大衣长衫、皮鞋呢帽……可以想见这位亲戚赌博时的尴尬难堪之相:一笔一笔地输,一层一层地脱,一次一次地当,当掉的输光,再把当票拿去抵押,押来的钱又统统归零,最终落得个“剥光田鸡”。那年头,赌台与押店、当铺可谓“连裆模子”,沆瀣一气,联手牟利。
1948年金圆券出笼,以1比300万比价兑换法币,币值跌落谷底,金融市场乱作一团,致使物价暴涨如脱缰野马,民众实际购买能力日落千丈,苦不堪言。其时,贺友直已经开始靠画连环画养家糊口。新家安在大吉路福昌里,画画换来的金圆券大幅贬值,“一支笔难糊两张嘴”!没辙,贺友直只好跟遍布街头的“黄牛”打起了交道。和金圆券相比,百姓更信赖刻有袁世凯、孙中山头像的银元,俗称“大头”“小头”。“大头”的身价比“小头”高,因其含银量更胜一筹。金圆券对银元的比值,一日数变,只跌不涨,民众一获取纸钞,仿佛拿到一只烫手的山芋,要么尽快用掉,要么上街找“黄牛”换进银元,稍慢一步,即遭缩水。坊间流传顺口溜:“大街过三道,物价跳三跳。工资像雪糕,转眼就化掉。”
国货路上有一家协兴隆油酱店,跟贺友直相熟,钱不凑手时,允许赊账,偶尔还肯调剂一下头寸。有道是“好借好还,再借不难”。然而,货币贬值之速度,已是按钟点掐秒表计算,口袋里的金圆券形同废纸,借款实在还不出,贺友直只能“老老面皮”避而不见。为了渡过难关,他还曾背过高利贷。高利贷以日计息,还款期限不超过一星期。他记得头一笔借款,约摸只够买一双皮鞋,谁晓得到后来每天支付的利息,都足可买一套毛料西装了。这笔高利贷,他直到1956年才还清。
兵荒马乱的年代,贺友直也做过“黄金梦”,盼望哪天金元宝从天而降砸在自己头上。他曾学会一种“花会筒”的赌博方式,有点类似彩票,对三十六门的名称,每门是哪张牌(九)背得滚瓜烂熟。但是庄家做局,十赌九输,通常抱着侥幸心理而来,输光本钱而返。
国民政府兵败如山倒,为抑制通货膨胀,弥补财政赤字,决定向社会发放黄金券,凭券可购买官价“小黄鱼”一条(足赤黄金一市两)。贺友直闻讯,暗暗打起了如意算盘:假使运道好,第一批就能轧(沪语,意为排队抢购)到黄金券,把券卖掉,再去轧券,如此往复循环,如同滚雪球那般,不消排几趟队,就能攒足本钱购买黄金。一两官价黄金拿到黑市卖出,坐收几倍的赚头,岂不是难得的发财机会啊!
朔风劲吹的1948年末,发放黄金券的日子到了。为能抢先一步排在队伍前面,一些市民隔夜躲进黄浦江苏州河的舢板里枕戈待旦。贺友直投宿到三马路的亲戚家里,唯恐翌日清早睡过头,还约了几位轧金子的朋友打麻将守夜。12月23日,解除戒严的时刻一到,几人推牌起身,飞奔下楼,没想到大楼铁门还锁着,旋即返身上楼,从楼梯窗口跳下,落到街上。岁暮天寒,又下着濛濛细雨,无数黑影朝中央银行方向狂奔,待他跑到二马路,整段街上已经人满为患,马路两头还有大批市民潮水般地涌来。银行门口的队伍杂乱无序,从里到外竟有七八层,最外面的一群壮汉,据说是“黄牛”帮,几十人一堆,喊着口令拼命朝里猛撞。这可苦煞了最里层的人群,一边是坚硬的花岗岩建筑外墙,一边是彪形大汉的汹涌撞击,怎么经受得住如此可怕的多重挤压。贺友直亲眼看到,“一个个仰着头,伸长脖子,大张着嘴,像似浮出水面透气的鱼群,但不是那么安然,是恐惧死亡的哭嚎,是挣扎求生的呼叫……”第二天《申报》报道该事件的标题:“挤兑黄金如中疯狂 践踏死七人伤五十”(下图)。中央银行只得停止发券,草草收场,未料想引发了更大的混乱。如是情景,后来被贺友直画进了方尺画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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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为《漫画世界》(期数不详)画的插图
天翻地覆慨而慷。1951年,贺友直受雇于私营宏图书店,依然从事连环画创作,工资每月二百个折实单位,规定每月要完成两百幅,每超过一幅再付一个单位。他一个月能画三百多幅,可收入一百七八十万元(建国初期发行的第一套人民币一万元,折合新币一元),不再为柴米油盐而发愁,生活顿时改观。
贺老提及的折实单位,当属建国初期人民政府为保障百姓手中的钞票不受物价影响而贬值,采取的一项财政非常措施。以人们日常生活必需品的混合价——譬如当时上海是以白粳米1升、生油50克、煤球0.5公斤、龙头细布1/3米的平均价格——为一个标准折实单位。市民去银行存款时本金折算成若干单位,取款时仍按存款的单位数及当日调整的牌价付给本金和利息,物价上涨形成的币值差额,则由国家银行予以补贴,保证人民币职能的正常发挥。直到1953年6月,市场物价趋于稳定,中国人民银行停止公布折实牌价,折实单位才退出了民生经济的历史舞台。
  作者:黄沂海
文:黄沂海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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