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克劳迪娅·欣鲍姆（Claudia Sheinbaum）那标志性的马尾辫开始频繁出现在全国各地的广告牌上，这使得大多数墨西哥人开始认真考虑她可能成为墨西哥历史上第一位女总统的可能性。这些广告牌是由欣鲍姆所属的莫雷纳党（Morena Party）的议员资助的，目的是提升这位前气候科学家和时任墨西哥市市长的全国知名度。
3月1日，克劳迪娅·欣鲍姆（Claudia Sheinbaum）在墨西哥城举行的总统竞选活动启动仪式上向支持者致意。JAIME LOPEZ/GETTY IMAGES
当时，许多观察家认为，现年61岁的欣鲍姆缺乏取代她的政治靠山——极具人气的安德烈斯·曼努埃尔·洛佩斯·奥夫拉多尔总统（Andrés Manuel López Obrador）——的魅力；她表面上的克制与洛佩斯·奥夫拉多尔毫无保留的个性形成了鲜明对比。洛佩斯·奥夫拉多尔于2018年当选，他宣称自己的政府正在实施“第四次转型”——这一期望与墨西哥历史上其他几个重大变革时期相媲美的进步革新阶段。
“第四次转型”旨在“根除”墨西哥的“新自由主义”。洛佩斯·奥夫拉多尔认为，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私有化和腐败是放松管制的产物，并且认为新自由主义是“（墨西哥）经济和社会不平等的主要原因”。由于总统不能竞选连任，欣鲍姆成为了他的一个不太可能的继任者。在即将到来的6月2日墨西哥大选之前，莫雷纳党给欣鲍姆贴上了“第四次转型国防协调员”的标签。她表示，她的目标是建设“第二层”。
目前，欣鲍姆在总统选举的民调中以压倒性的57%的预计选票率遥遥领先。尽管在这个以大男子主义著称的国家，她的性别引起了广泛关注，但她的崛起的确独一无二，这归功于她的专业背景和以数据为导向的政治方法。但欣鲍姆也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执政挑战：她将不得不满足巨大的期望，而墨西哥社会正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支离破碎。
2006年6月9日，在墨西哥城，赫拉尔多·费尔南德斯（中）和欣鲍姆（左）高呼口号支持左翼总统候选人安德烈斯·曼努埃尔·洛佩斯·奥夫拉多尔），他们带着几箱证据离开右翼候选人费利佩·卡尔德隆的家，据他们称，这些证据显示卡尔德隆向他的姐夫提供了政府合同。Alfredo Estrella/FP via Getty images
欣鲍姆的政治生涯始于2000年，当时她被刚刚成为墨西哥政府首脑的洛佩斯·奥夫拉多尔（Andrés Manuel López Obrador）任命为墨西哥城的环境部长。不同于来自塔巴斯科州的洛佩斯·奥夫拉多尔，欣鲍姆在首都墨西哥城出生并长大。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她曾弹吉他和跳芭蕾舞，而她的身姿也是对此的最佳证明。欣鲍姆表示，1968年学生抗议活动给她的童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母亲是一名左派学者，参加了这场全球性的运动，但在墨西哥却遭到了政府的残酷镇压。
欣鲍姆自己的政治觉醒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时她在著名的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UNAM）学习物理。她参与了一场学生运动，旨在捍卫公立教育，阻止由于教育改革而导致的学费和行政成本的增加等变化。用活动分子的话说，这场运动阻止了大学私有化，并成功地建立了讨论影响学生群体问题的民主机制。这些抗议活动是墨西哥首批协调一致的反新自由主义运动之一，并为左翼政治家提供了一个训练场。
欣鲍姆今天的政治言论可以追溯到她在大学时期的活动。与洛佩斯·奥夫拉多尔一样，她谴责新自由主义将福利“转化为商品”。在竞选活动中，欣鲍姆宣称她希望人们记住她的称号——“公共教育总统”。她的目标是通过建设学校、发放资助和改善教师工作条件，确保更多学生能够完成高中学业。（洛佩斯·奥夫拉多尔的政府因其在教育和医疗方面的不足而饱受批评。）
在学生运动中，欣鲍姆结识了卡洛斯·伊马兹（Carlos Ímaz），也就是她未来的第一任丈夫。伊马兹是民主革命党（PRD）的创始人之一，这是洛佩斯·奥夫拉多尔在1996年至1999年间担任党主席的政党。伊马兹于2003年当选为墨西哥城特拉尔潘区市长。然而，仅几个月后，他因一场腐败丑闻辞职并公开承认错误。尽管如此，辛鲍姆为他辩护，两人维持婚姻关系直到2016年。与此同时，她的政治生涯也逐渐上升：2015年，她当选为特拉尔潘市市长，并于2018年成为墨西哥城首位女性政府首脑。同年，洛佩斯·奥夫拉多尔赢得总统职位。
领导洛佩斯·奥夫拉多尔的政治和社会运动，对辛鲍姆来说是她积极行动的自然延续。尽管洛佩斯·奥夫拉多尔总统未能完全消除新自由主义，令一些人失望的是，他为政府机构提供资金，并被指控腐败和收买人心，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政府将消除贫困置于优先地位，这是他的前任们未曾做到的。
在整个总统任期内，洛佩斯·奥夫拉多尔大幅提高了墨西哥的最低工资标准，并投资于该国最贫困地区的基础设施项目。他还扩大了针对65岁以上老人和残疾人的社会项目，设立了新的奖学金，并为农民和渔民提供资源。如今，某种形式的现金转移已惠及71%的墨西哥家庭。
根据墨西哥国家社会政策评估委员会的报告，2018年至2022年期间，约有500万墨西哥人摆脱了贫困，尽管极端贫困人口增加了近50万。即使是辛鲍姆竞选总统的主要对手、倾向中右翼的科希特尔·加尔韦斯（Xóchitl Gálvez）也承诺维持洛佩斯·奥夫拉多尔的现金转移政策。
在竞选活动中，辛鲍姆试图模仿洛佩斯·奥夫拉多尔的一些谈话要点，但她的沉着冷静与总统的喧闹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在政治集会上，辛鲍姆经常重拾自己的学术倾向，有时会提出一些听起来像是学校里的反问句。“催生我们运动的原则是什么？你们都很熟悉。”她对人群说，随后人群中响起了洛佩斯·奥夫拉多尔2018年竞选口号的一部分：“首先是穷人！”
2023年1月20日，欣鲍姆在新闻发布会上解释墨西哥城犯罪率下降的原因。alfredo estrella/FP via getty images
虽然在大型活动中可能显得有些笨拙，但在解释数据和数字时，欣鲍姆却游刃有余。她经常强调自己是一个“数据爱好者”，在谈到公共政策决策过程时，她喜欢引用具体的数据支持。在洛佩斯·奥夫拉多尔的领导下，墨西哥政治语境中“数据”一词被奇怪地政治化。洛佩斯·奥夫拉多尔以“我还有其他数据”这句话著称，他常用此来回应对其政策的批评和质疑。相比之下，欣鲍姆作为一名科学家，她的方法显得更加系统和科学。
在一个传统上由拥有法律或经济学学位的政界要员主导的国家里，欣鲍姆将自己的科学背景视为自己独特的标志。欣鲍姆曾表示，担任墨西哥城市长之初，她经常在床下的笔记本电脑上阅读电子表格，以便更好地理解城市的各种问题和挑战。墨西哥城政府平等和关注性别暴力事务主任杜尔塞·科林描述欣鲍姆为“技术性而不官僚”。
2022年6月5日，在墨西哥城的世界环境日，欣鲍姆发表讲话。alfredo estrella/afp via getty images
欣鲍姆关注气候问题的立场暗示她可能在政策上与洛佩斯·奥夫拉多尔总统存在分歧。洛佩斯·奥夫拉多尔倾向于忽视环境议题，投资于炼油厂及横跨尤卡坦半岛丛林的“玛雅列车”项目，同时还抨击环保人士。为追求能源独立，他对国家石油公司Pemex和国家电力公司CFE进行了大规模投资，这一做法招致了广泛批评。
尽管欣鲍姆也支持墨西哥的能源主权，但她已经提出了一项重视可再生能源的战略。她建议墨西哥石油公司参与到锂矿开采中，推动使用可再生能源生产热能和电能，并涉足石化和化肥生产。继在墨西哥城采取行动之后，欣鲍姆承诺推广电动汽车作为公共及私人交通工具，并广泛推行太阳能电池板的使用。面对日益严峻的干旱问题，她还制定了一项雄心勃勃的墨西哥水资源管理计划。然而，一些环保活动家批评欣鲍姆的环保提案可能带来负面影响，尤其是她计划在森林砍伐严重的区域发展工业化农业的方案。
2018年12月5日，墨西哥总统安德烈斯·曼努埃尔·洛佩斯·奥夫拉多尔在墨西哥城举行政府首脑宣誓就职仪式后举起欣鲍姆的手。Alfredo Estrella/FP via Getty images
欣鲍姆面临的最严峻政治挑战或许并非政策本身，而是其个人形象问题。她需要领导的莫雷纳党，除了创始人洛佩斯·奥夫拉多尔外，尚未出现其他显著领导人物。洛佩斯·奥夫拉多尔曾以国家复兴运动党的名义两度参选总统均告败，后于2014年创建了莫雷纳党，目的是增强自己在2018年总统选举中的竞争力。在2018年的选举中，莫雷纳党不仅赢得了国会的多数席位，还获得了九个州长职位中的五席，其中包括欣鲍姆在墨西哥城的胜利。
分析人士认为欣鲍姆属于莫雷纳党内被称为“纯粹派”的一派，这一派别在意识形态上与洛佩斯·奥夫拉多尔的反新自由主义倡议相符，成员主要是社会领袖、老牌共产主义激进分子或知识分子。然而，莫雷纳党亦吸纳了包括地方领导人、运动员、电视评论员以及一些前反对者等不同背景的人士，他们大多持实用主义观点，并不完全认同该党的左派意识形态。洛佩斯·奥夫拉多尔的领导才能是将这些多样化的成员团结起来的关键。
去年，欣鲍姆被选为莫雷纳党的总统候选人后，党内开始显现多元化联盟的裂痕。包括洛佩斯·奥夫拉多尔的前外交事务秘书马塞洛·埃布拉德在内的一些重要成员，对该党的初选过程缺乏透明度提出了批评。墨西哥新闻网站Nexos最近的报道指出，莫雷纳党正遭受内部动荡，这暗示如果欣鲍姆成功当选，她可能无法复制洛佩斯·奥夫拉多尔的个人领导力和纪律性。面对这一局面，欣鲍姆发出了团结的呼声。
此外，欣鲍姆还需应对墨西哥政治格局的两极分化。洛佩斯·奥夫拉多尔在加剧国家分裂方面扮演了一定角色，他经常抨击批评他的人。一些政府批评者宣称，即将到来的6月2日选举关乎民主的未来。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对欣鲍姆进行了无端的攻击，从声称她会在墨西哥推行共产主义到指控她与贩毒集团有勾结等各种指控不一而足。这种言论与拉丁美洲整体上极右翼势力的兴起紧密相关。
墨西哥最大的反对党组建了一个意识形态多元的联盟，其目标是推翻莫雷纳党。该联盟的构成包括曾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里统治墨西哥的中间派革命制度党（PRI）、中间偏左的民主革命党（PRD）以及中间偏右的国家行动党（PAN）。这种意识形态上的混合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联盟的总统候选人加尔韦斯来自国家行动党，与欣鲍姆一样，她也有工程师背景，但现在更多地以女商人的身份出现。
墨西哥两位主要的总统竞选人都自称是女权主义者，这反映了国内女权运动的广泛动员。欣鲍姆提倡的“社会女权主义”特别强调将墨西哥边缘化的妇女纳入关注焦点，她常引用的女权主义者是安吉拉·戴维斯。此外，墨西哥女权主义的推动力之一是应对该国高发的性别暴力，平均每天约有10起针对女性的杀戮事件，以及政治和社会领域的更广泛不平等问题。2019年实施的宪法改革规定了政治领域的性别平等，确保所有民选职位都应有性别配额。
尽管墨西哥在多个政府层级增加了女性的代表性，但性别基础的政治暴力却有所上升，特别是在地方政府层面。女性政治家抱怨在党内面临不平等待遇，包括获取财政资源的机会受限。公众对她们的评价也存在明显差异。甚至在欣鲍姆被提名为莫雷纳党的总统候选人之前，就有评论家开始散布观点，称她不过是洛佩斯·奥夫拉多尔的“傀儡”。
在竞选过程中，媒体往往将欣鲍姆和加尔韦斯之间的对抗描绘成一场关于性别陈规定型观念的战争，而在这场战争中，欣鲍姆似乎总是处于下风。她被塑造成一个严肃认真的形象，相对而言，加尔韦斯则更显和蔼可亲。评论家们将欣鲍姆描述为一个"过于努力的书呆子"，显得缺乏自信，而将加尔韦斯塑造为性格狂野但通常能达成目的的人物，或是一个能为政治话语带来"新鲜"空气的党派忠实者。
特别棘手的是，欣鲍姆是犹太人后裔，而加尔韦斯是土著人后裔。尽管欣鲍姆的东欧犹太血统引起了国际媒体的关注，她本人却表明不信教。在对欣鲍姆的批评中，一些人试图表明她缺乏传统上与女性相联系的养育特质。加尔韦斯曾指责她在担任特拉尔潘市市长期间对2017年地震的受害者表现出冷漠，以及在担任墨西哥城市长时对地铁事故的反应不够人性化。
在今年4月的第一场总统辩论中，欣鲍姆驳斥了对手的攻击，但随后政治脱口秀节目却将她描绘成一个"机器人"，她批评对方党派对她的评价与对男性的评价存在不公，暗示其评价标准受到性别偏见的影响。
3月1日，一名支持者在墨西哥城的集会上聆听欣鲍姆的演讲。CARL DE SOUZA/AFP VIA GETTY IMAGES
4月8日，欣鲍姆在墨西哥城的集会上拥抱一名支持者。rebeca herrera/obturadormx/getty images
欣鲍姆与墨西哥女权运动之间的关系复杂且多变。一些女权团体对她保持距离，原因在于她未能在某些场合与洛佩斯·奥夫拉多尔明确划分界限，而洛佩斯·奥夫拉多尔本人则因其对女权主义持轻视态度而被批评为宗派主义。在2020年，一群因女性被杀害而悲痛的母亲和其他活动人士占领了墨西哥国家人权委员会，对此欣鲍姆支持了总统谴责这些活动人士的策略。
但欣鲍姆领导的墨西哥城政府在处理性别相关问题上与联邦政府持有不同立场。洛佩斯·奥夫拉多尔政府取消了日托中心的资助，改为直接将资金发给母亲以支付托儿费用，而墨西哥城政府则增设了更多日托中心。此外，欣鲍姆还在首都的公立学校推行了中性校服政策，而洛佩斯·奥夫拉多尔对此未作出明确表态。最为显著的是，据女权组织Intersecta的数据，欣鲍姆领导下的墨西哥城针对妇女的致命暴力事件减少了32%（尽管这些数据来自公开记录且难以彻底确认）。
这种减少暴力事件的趋势是对欣鲍姆在首都采取措施的积极回应。现在，她承诺将这些措施推广到全国范围，墨西哥城政府提到，改革措施包括为检察官办公室配备接受过性别视角培训的女律师。此外，她提到了两项创新措施：一项是为家庭暴力的女性受害者提供相当于最低工资的六个月津贴，另一项是允许受害者在施暴者搬离后继续留在自家居住，无论房产归谁所有。
除了显著降低墨西哥城的性别暴力问题，欣鲍姆还扩展并加强了首都的交通系统，修建了多所大学和医院，并在贫困社区建立了新的教育及文化中心，从而明显改善了城市的安全局势。根据最新数据显示，与2021年同期相比，2019年1月至5月墨西哥城的重大犯罪率总体下降超过50%。在暴力问题成为墨西哥选民最关注的议题之一的背景下，欣鲍姆在墨西哥城实施的安全策略与洛佩斯·奥夫拉多尔推行的军事化手段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些观察家认为，欣鲍姆的这些成功可能标志着墨西哥政府与其反对者和解的可能性，尤其是那些因洛佩斯·奥夫拉多尔的反精英主义而感到疏远的小企业主、知识分子和记者。欣鲍姆的城市中产阶级背景可能使她更能代表这一群体的利益。
然而，欣鲍姆在墨西哥城取得的政策成果无疑是其可能出任总统的积极信号。她即将面临众多挑战，包括公共财政的弱点和遥遥无期的税收改革；同时，她也将承受来自公众的严格监督。作为墨西哥可能的首位女总统，欣鲍姆将需要发挥其作为政治家和科学家的全部才能以应对这些挑战。
作者简介：安娜·索菲娅·罗德里格斯·埃弗拉尔特（Ana Sofía Rodríguez Everaert）是墨西哥学院（El Colegio de México）的历史学博士候选人。她的专业是拉丁美洲20世纪政治和思想史、左派社会思想和运动史以及女权主义。她曾在墨西哥杂志《Nexos》担任编辑十多年。她是《El intelectual mexicano:una especie en extinción》一书的合著者，也是《Lo personal es político：textos del feminismo de los setenta》一书的合编者。
报道来自：Foreign Poli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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