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 走走: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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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十八岁,去大学住读之前,我都住在徐汇区的一处棚户区里。
  它貌似四通八达、曲里拐弯,却又峰回路转,条条小路最终只通向方向相反的两个出口。清晨,家家户户拎出一只煤饼炉子,烟虽然不多,却能遮住生炉子的那位眼前的视线,要抬头,眨上好久的眼睛,才能看清楚天空的颜色。灶披间都是自行在屋外搭出的,白墙经过不断的烟熏火燎,变得黑糊糊的。逢年过节,会有一些饱满、健壮的鸡鸭先被关在灶披间里,它们面无表情地待在那儿,不时叫上几声。午前,人们过去,卡住一只的喉咙,引起一阵骚动。
  小时候我经常因为扁桃体发炎而发烧,不用去学校,可以一根接一根吃果丹皮,把小半包肉松拌进白粥里。长大以后,我很少再发烧,却常常头疼,疼痛消耗着我对所有事物的耐心。几乎每个朋友都劝过我,让我放轻松,过一种没有压力的生活。事实上,我从未感到自己紧张、劳累过。确实,激情不再,但也不致压抑。有一天,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这样一篇文章:在城市的上空可以目睹什么?在温州,有一群借助动力滑翔伞的“鸟人”登云升天,俯瞰大地。如果当年,有这样一把伞把我带到天上,使我从空中看清楚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地区,俯视这一片城中村般的芜乱,我会真正失望吗?也许我很早就开始了紧张有压力的生活。工作多多益善,希望做得更好的那些情绪,似乎很早就变成了一个个小突起,堵在我的大脑里。我记得,当我从一身大汗中醒来之后,总是会感到浑身无力,但脑袋却恢复了清醒。而现在,在那些面貌千篇一律的屋子里,我没法再像个孩子似的,所有的压力也没法再变成发烧。
  上海人对地域的爱恋是有些年头的、陈旧的。那些房子、树,是人们承袭来的,强大的家族背景和繁荣本身,早就从内部开始衰退。然而外部依旧、一直,主宰着审美。房子真的能让人摆脱粗俗,带人进入上流社会?那么我的敏感又是从何而来呢?靠大量的阅读、知识积累、欣赏力的提高所培养出来的特质,是为了在什么样的地方扎下根来呢?我告诉我的朋友们,我很怀念当年的棚户区。他们嘲笑我“做作”。“如果棚户区里的居民像外地人一样,有一种上海人一听就知道的发音区别,估计你就不会怀念了。你会终身为了不发出棚户区音而奋斗。”
  我想他是对的。
  “那么为什么我会经常想起那间小屋呢?”
  “因为你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
  确实,就像蒲公英一样,当我在一个地方生活一段时间后,我就会爱上那个地方,也许我爱上的,只是那些不断变化的景色与人事。比如,棚户区真正吸引我的地方,是在那里生活着的人们,他们的精神状态。人们是在努力地生活。人们仍然能看到许多美好。坐在屋子外面就能晒到的阳光,不远处的肇嘉浜路林荫大道。
  一九九六年,我离开了那里,告别了青少年生活,来到大学。我想我必须去做一些特别的事,我开始从童年生活中寻找写作的素材,并成了一名写作者。在我努力完成的那些作品中,我先是坦承我自己真正的生活经历,然后开始刻意忘记,我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才是创作。发生了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发生了许多事情。在此期间,曾经生机勃勃的棚户区变成残骸,彻底消失。
  我选择写作,目前看来,这条路似乎并没有走错。虽然经济方面,并没得到太多,但却实现了某种更重要的人生意义。有多少孩子像我一样,在十五岁时担心自己未来一无是处或失去一切,渴望到其他地方过上无忧生活?一个人,如果从不担心自己的未来,从不担心等以后年岁大了,干不动了该怎么办,认为总会有他的安生之处,我想,他一定不是来自棚户区。(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