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跑团:引着视障者追光向前

他们为视障群体打开的不只是一种全新体验,更是蓬勃向上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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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机打开一张“黑暗跑团”的活动照片,跑步中的残障人士都笑得非常开心。
上海半程马拉松赛道上,乍看下,婉婷与其他跑者并无不同。只是,引着她向前奔跑的,不是眼睛,是声音。
“还有几百米,就能到达幸福终点了。”一侧,“水心姐”呢喃鼓励。
“呼吸没问题,加油,婉婷最棒。”“小辣椒姐”的声音则在左耳边响起。
本来觉得似绑着铅块抬不起腿的婉婷,忽觉脚下生风。最终,2小时46分,她为自己的半马初体验定格下这个满意的成绩。
自小,婉婷的眼睛就感受不到一点儿光感。33岁加入“黑暗跑团”之前,“跑”这个动作,于她是陌生的。
对于大部分视障人士而言,跑步是危险的、非必需的。他们与跑步似乎始终处于平行空间,但“黑暗跑团”打破了“次元壁”。
记者了解到,截至目前,全国1600多名视障人士在“黑暗跑团”帮助下,成为了跑步爱好者,甚至跑进上海马拉松、上海半程马拉松等大众赛事。而在跑团中,起到重要支撑作用的,是占成员总数80%的志愿者。一路陪跑,他们为视障群体打开的不只是一种全新体验,更是蓬勃向上的人生。
打开“未敢想过”的赛道
跑步对视障人士意味着什么?
世纪公园7号口,每周六上午8点,“黑暗跑团”成员会在此碰头,集合后搭伴奔向公园,完成一场畅快淋漓的跑步或者徒步。一个有着微风细雨的清晨,记者来到这里,原以为天气不理想,参与者不会多,但出了地铁站往路对面集合点一看,公园门口已是一片亮晃晃的橙色——鲜亮的团服让视障跑友在一众跑者中格外醒目。“他们从来都是风雨无阻。大雨、高温,甚至大年初一,只要是周六,都会来。”“黑暗跑团”团长程益数了一下,当天来跑步的成员有170人,其中约50位是残障人士,不少人是每场必到的老面孔。
跑步对视障人士有着怎样的吸引力?
68岁的今新跑完后容光焕发,要不是鸭舌帽边蹿出的几撮白发,单凭状态让人一眼很难估出他的年纪。“我以前很胖,这几年参加‘黑暗跑团’,身材好了,体能好了,心里舒畅了。”迎着细雨快走,今新觉得其他感官完全打开,像是享受了一场大自然的喷淋:“太舒服!”谁能想到,眼前这位乐呵呵的人,体内安装了两根心脏支架,且在2009年底完全失明后,窝在家里6年没出门。2017年,今新知道了“黑暗跑团”,第一次活动令他印象深刻——2小时,从外滩走到当时位于卢浦大桥浦西桥阴下的“黑暗中对话”体验馆,那是他全盲之后第一次走这么远。“累啊”,回忆这段细节,今新故作抱怨,但行动说明一切,他跟着“黑暗跑团”跑了7年,因为“心里爽”。
“周末,是我们的期待。”今新说。这句话也是跑团新成员婉婷的感受。
她去年5月加入跑团,第一次活动跑了几百米就跑不动了。但如今说到跑步,有些内向的她话语一下子多了起来,语气里满是信心和对成功的向往。“现在我15公里也跑过了,还跑完了‘上半马’。”她说,就算有一天要去别的城市,也一定要参加“黑暗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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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视障跑者有感触。小龙是脑瘫患者,一开始是拒绝跑步的,在“黑暗跑团”里只想做个为视障跑友引路的志愿者。在队友鼓励下,他开始“随便走一走”,后来跑完了志愿者的基本要求“10公里”,去年在6小时以内跑完“上马”,上个月参加佘山半马比PB(个人最好成绩)快了两三分钟,“很有成就感”。而从康复角度来讲,运动也让小龙的身体协调性越来越好。
“很多视障跑友一开始走出家门都不敢,他们在家封闭了太久,最初来到跑团也不是为了跑步,只是想有人陪着走一走。”跑团志愿者甘露说,后来故事的风向慢慢变了,视障跑友开始要求加速度、要求长距离的跑步。“他们开始享受跑步释放的多巴胺了。”甘露2020年加入跑团,陪伴过许多视障跑者,是他们口中的“大队长”,。她看着很多原本无缘运动的盲人朋友跑出了强大的心脏,跑出了越来越坚实的耐力。,也看到很多人从“i人”(内向型人格)转为“e人”(外向型人格),变得越来越健谈。“一旦突破了5公里,他们的信心就会大大增强,精神状态也完全不一样了。他们会觉得自己很健康,虽然看不见,但还有能力去完成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也是基于差不多的原因,程益在最初接触国外视障跑团时,就急着把这一模式推向国内。“视障人士不习惯出门,导致社会对这个特殊群体并不了解。‘黑暗跑团’就是希望以这种方式把视障群体带入公众视野,改变他们自己,也改变公众对于他们的一些刻板认知。”程益说,多年跑下来,一些视障人士确实显露出很高的跑步天赋。今年的“上半马”就有24位视障成员和13位听障成员参与其中,他们来自全国9个城市、12个“黑暗跑团”分站。借助一场赛事,全国各站的跑友、志愿者聚到一起,这是“黑暗跑团”多年来的第一次尝试。
打开视障人士的交友面,这是“黑暗跑团”的“隐藏任务”。按照跑团的规定,除非赛前加训,视障跑者的陪跑员一般是不固定的。这样的设计,一方面是方便志愿者灵活参与,还有另一重考虑:每次跑步,视障跑者都会结识一位新朋友。“视障人士的交友面很窄。而志愿者来自各行各业,有学生、企业高管、社区阿姨……每次活动一到两个小时,大家边聊边跑,交换着各自的人生故事和体验。”效果显而易见,第一次参加跑团活动的人很容易被人与人之间的熟络程度所打动:几乎每个人都能叫出彼此的名字,都在热切地打着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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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朋友,我必须强大”
收获,不只是跑步
黑暗中的跑者,每迈出一步,都需要充分的信任。
第一次参加跑团志愿者培训,刘小姐坦陈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好奇:这需要多大的信任,才能跟着一起跑?这对于视障跑者、对于陪跑员,都是一次极大的挑战。
但是问婉婷“第一次跑半马害怕吗?”她回答得不假思索:“不怕,我相信跑团的志愿者,她们陪着我,肯定没事。”
每次与跑团活动同步进行的,还有新手志愿者的培训。十多个新手一起学习与视障人士接触的方式,蒙上眼睛体会他们跑步时的感受……这是建立信任的第一步。
一根特制的陪跑绳是“信任”的具象:一指粗,质地柔软,两头打结,用针线密实匝好。视障跑友将一边套在手上,反手握住,另一头由陪跑员抓在手里,一旦危险发生,可以随时腾出手来扶住“搭子”。
对于陪跑员来说,这是一项信任挑战,也是一次对于综合能力的挑战,手臂动作要完全配合视障跑友的摆幅,相比一个人跑,姿势会有些不自然。同时要眼观六路,随时发现并提醒路面情况,还要留心伙伴的呼吸、步态,给出当下的发力建议。
原本,跑步是一项相对安静的运动,但陪跑员需要口不停、手不停、脚不停。视障跑友所有对于路面情况的掌握,对于周边环境的想象,甚至一部分继续向前的信念,都来自于陪伴者的不间断“输出”。考虑到陪跑员与视障跑友的配合,虽然“黑暗跑团”不设固定搭档,但每次活动,都会根据报名成员的情况,匹配配速一致、体能相当的志愿者。
这些都是信任的铺垫。甘露说不出信任具体是何时建立起来的,也归纳不了技巧:“一趟趟跑下来,信任就产生了”。”她记得,很多第一次来跑步的视障人士非常敏感,从体态上就能察觉出他们的紧张,但试跑一圈之后,第二次再来,他们就放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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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冲出迷雾的,不只有残障人士。
“帮助他们走出家门。”这是甘露加入跑团的初衷。几场活动跑下来,她觉得,自己才是获得能量的那个人。“视障群体并不苦闷,陪跑员里有跑步大神。人们在这里卸下了各种社会身份,非常纯粹。这是一个能量获取、心灵治愈的场所。”第一次站在这个群体当中,甘露就感觉自己“好像被鼓舞到了”,之后“帮助”的感觉愈加淡化。“现在,我们是在一起完成一件事,共同成长。”
四年多来,她陪着60多岁的老穆完成了两轮上海的赛事。老穆是视障人士,又是癌症患者,为了赴一次全马,跑团活动每场必到,“你不知道,我们是多么珍惜每一次出门的机会”。甘露也带着云南小伙子洋洋第一次踏上半马赛道,给他描述赛道附近著名的上海地标——浦东陆家嘴“三件套”,“我们不求成绩,就是感受一下金牌赛事的氛围。”眼睛先天无光感的阿兵,对跑步“不怕”,但因为没见过,对跑步姿势的理解就是高抬腿、踏步,小伙伴们一起开发一套适合他的方法,手把手教。不断地学习、输出……这个过程中,甘露觉得自己逐渐强大:“如果视障跑友的半马PB是2小时30分,我必须跑进2小时,才有余力保证他们的安全。为了朋友,我必须强大。”
“最后能坚持留在跑团的人,都在这里体会到了成长和友情。”甘露说,每逢每个星期中期群里开启报名,埋首于工作的她便觉得“有了盼头和憧憬”。
更多开放,不只是空间
世纪公园门口,当跑友奔向公园之后,广场瞬时空旷起来,没有等待的家属。
参加“黑暗跑团”有2个要求:第一次登记注册会有人指导,余下的活动报名都需要视障人士独自完成;同样,第一次到活动现场可以由家属和志愿者全程引导,但之后就要独自出门参与活动。
上海的地铁出行对残障人士比较友好,所以“黑暗跑团”的活动地点一般都选在地铁站附近的公园,视障跑友从家中自行前往活动地点,在地铁工作人员帮助下进出车厢,并在终点与接应的志愿者汇合。“希望得到更多开放空间的支持,我们的成员可以有更丰富的体验。但跑团一次活动的人数较多,目前可以满足条件或者同意进入的公园相对有限。”程益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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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团成员在2023上马
越来越多赛事也开始出现残障跑者的身影,2016年8月底,一则《关于残疾人选手参加全国马拉松及相关赛事的通知》打开了对残障跑者的限制。“从那时起,我们的成员不再只能参加一些短距离欢乐跑和表演赛,他们与健全人一起走上正式赛道,感受独特的赛场氛围。”但是,程益仍有烦恼,摇号中签才能参与马拉松赛事,而考虑到赛道的复杂性和盲人跑友的安全,往往需要三四个陪跑员共同参与,“如果中签的志愿者少,视障跑友即使有名额也跑不了。有时还需要向社会招募中签的参赛选手作为志愿者,但因为没有长期的磨合训练,在配合度上并没有跑团志愿者理想。”程益表示,目前只有“上马”会开放一些陪跑名额。而他们希望,这样的赛事能越来越多。
  作者:刘力源
文:刘力源图:采访者提供编辑:王宛艺责任编辑:祝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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