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 | 我拍大熊猫3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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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朋友大熊猫》 周孟棋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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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孟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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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眺》 周孟棋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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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月,我为“顶流女明星”“花花”出了一本书。
别误会,“花花”是一只大熊猫,大名成和花,曾担任成都大运会宣传大使、2024年春晚特邀嘉宾,前阵子刚被成都市文旅局特聘为荣誉局长。
“花花”是大熊猫中的一股清流,2020年7月4日,她与双胞胎妹妹“和叶”出生于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花花”长得很有特色,身材矮胖,脸圆,眼睛像挂下来的水滴,耳朵小小,没脖子,腿短,不会大熊猫的“基本功”:爬树。
“花花”成为国民宝贝后,我翻看以前的照片,看到那只可爱、呆萌的幼仔,终于认出,那就是小时候的成和花。
我花费了10多个小时,拍摄“香香”的时间总共不到10分钟,有3分钟“香香”还在睡觉
我拍大熊猫30多年了,别人都亲切地叫我“周熊猫”。除了“花花”,我还拍过另一个大明星:“香香”。
2023年2月21日,在日本生活了5年多的“香香”回到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雅安基地。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10月8日首次与公众见面。
在“香香”的圈舍外,人们隔着玻璃幕墙表达对她的喜爱。我按下快门的同时,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时间要回到2019年。为纪念大熊猫科学发现150周年,我开启了探访旅居国外的大熊猫的旅程,每到一地同时举办《大熊猫和它的故乡》摄影展。探访的几个国家中,我一直难以忘怀在日本探访“香香”的情景。
大熊猫“香香”2017年6月出生于东京的上野动物园,同年12月首次公开亮相。它在日本是当之无愧的明星,“香香”这个名字就是从30多万份征集方案中选出来的。
2019年5月17日,一大早我就去了上野动物园,买票进园后又到熊猫馆前依次等候,最后看到“香香”,一共花了近4个小时。看“香香”的人太多了,现场工作人员不断催促游客向前移动,我不得不边按快门、边加快脚步。
动画片《樱桃小丸子》里,小丸子的奶奶回忆第一次看大熊猫的情景,也是排队3小时,观看10秒钟。事实上我才拍了一两分钟,就不得不与近在咫尺的“香香”告别。
但我实在不甘心,为了多拍些镜头,一次又一次重新排队。那天的排队加上路上来回,我花费了10多个小时,拍摄“香香”的时间总共不到10分钟。其中,有3分钟“香香”还在睡觉。
我印象很深的是,夏日的阳光炽热刺眼,拥挤和等待也容易让人烦躁,但队列里的每个人都面带微笑与期待,安静地翘首望着“香香”的方向。
排队4小时,看了30秒。出去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愁云散去,面带笑容
我向上野动物园申请单独拍摄。但他们说不行,只能像观众一样排队。
后来,可能是我在东京举办的大熊猫摄影展起了作用,他们给我打电话,同意我在休园的时候进行拍摄。
2019年7月6日,我再次来到上野动物园,终于没了望不到头的长队。然而,天空却下起了大雨。我想糟了,人家好不容易给的机会,要是拍不到“香香”,该多么可惜。
没想到,我和“香香”特别有缘分。她被管理员放到室外玩耍,看到我,竟打破了日常的习惯。一般大熊猫吃饱了就睡,可那天上午,“香香”在室外活动了整整三个半小时。
我穿着雨衣不停地拍。到中午,我想“香香”该休息了。等我吃完饭回来,它居然还在兴奋地跑来跑去,吃吃喝喝。
一天下来,我整整拍了8个小时,按了2000多次快门。腰也酸,腿也疼,双肩已经快背不动摄影包了。
我拜访上野动物园福田丰园长的时候,向他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日本人对大熊猫如此热爱?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2011年日本大地震时,中国的大熊猫“真真”和“力力”刚运到日本。当时人们都充满了对地震和海啸的恐慌,可是依然有很多人来动物园看大熊猫,排队4小时,看了30秒。出去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愁云散去,面带笑容。
“香香”是“真真”和“力力”的孩子,日本人因此有特别的感情。
“大熊猫是一种能够治愈所有人的迷人生物,非常感谢中国送大熊猫来日本!”福田丰先生向我道谢。
“科比”为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的种群发展壮大,做出了很大贡献
大熊猫是地球上最萌、最让人喜爱的动物之一,也是代表我们国家和平、友谊的使者。
拍摄“香香”时,陪同我的日本工作人员很好奇,我为什么可以拍摄那么久。我说,拍摄大熊猫要十分耐心,得到珍贵的画面全凭等待,有时候一天拍下来,出彩的照片也就一两张。
我第一幅入选全国摄影展的大熊猫作品《母子情》就是等出来的。
那是32年前的事了。1992年7月26日,成都动物园一只叫“苏苏”的大熊猫,顺利生下一个小仔。当天,恰好是第25届巴塞罗那奥运会开幕的日子。时任国际奥委会主席的萨马兰奇听说后,很是兴奋,马上给新生的大熊猫宝宝取名为“科比”,与那届奥运会的吉祥物同名。
到了“科比”满月,我和几位摄影同行专门去成都动物园。来到室内圈舍外,“苏苏”和“科比”母子正在酣睡。
等了10多分钟,熊猫没有动静,其他人都走了。
我迈不开脚步,又多等了30分钟。“苏苏”从地上坐起来,顺手把“科比”搂在怀里。“科比”依偎着母亲,露出无比依恋的表情。
那一幕太生动了,我赶紧调好相机。由于兽舍在室内,从外面看很黑,规定不能用闪光灯,我只能靠着栏杆,把镜头对准大熊猫母子。
“苏苏”突然抬起头,用警惕的眼神盯着我,那个眼神简直刺到了我的灵魂深处。我感受到了大熊猫与人类息息相通的情感——母爱,那是一位母亲保护自己孩子的本能,好像在宣示,谁也别想把我的孩子抱走。
这个镜头太珍贵了。我按下快门,把舐犊情深的瞬间抓拍下来。
这张《母子情》奠定了之后我拍大熊猫作品的风格:把大熊猫作为“人类的朋友”来拍摄。
2017年2月2日5时30分,25岁的大熊猫“科比”因病抢救无效去世。“科比”育有8女1子,其仔大都又育有后代。“科比”为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的种群发展壮大,做出了很大贡献。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黑白相间的动物,母亲说,那就是大熊猫
因为长期拍摄大熊猫,我被大家熟知。但很少有人知道,我还是一个有着近20年军龄的“老兵”。
我是成都人。1970年,部队到我就读的成都市第27中征兵。几百人报名,只招30人。我的身体素质不算出挑,本来希望不大。机缘巧合的是,学校门口贴了一幅临摹的水粉画《从现在起就要有所准备》,画的是解放军保卫祖国,随时准备战斗。接兵的领导问,这是你们的学生还是老师画的?
校长说,是我们的学生周孟棋画的。这个偶然机会,让我一下子从候选者中脱颖而出。很多同学身体比我壮,个子比我高,也没选上。
我从小爱画画,就是从画大熊猫开始的。6岁那年,父母带我到成都最老的百花潭动物园游玩。我第一次见到这种黑白相间的动物,感觉很新奇,也很好看。母亲说,那就是大熊猫。我一直看着看着,不肯走了。
母亲看我那么喜欢,给我买了一些大熊猫的画片。没事的时候,我就照着画片画大熊猫。
上小学时,学校要举行画展。母亲建议我把大熊猫吃竹子的样子画下来。结果,我的那幅图画在全校展览了。
凭借绘画的特长,我光荣参军。入伍后,我被分到雷锋同志生前所在团——原沈阳军区工兵十团。新兵训练结束,我又被选拔到新兵连报道组,跟随部队南下。
在昆明集训期间,团里派我去学摄影。从照相、冲洗,到各种相机的使用,从未拿过照相机的我一共学习了50天,就直接上前线,成了一名战地摄影记者。
我到过战斗最激烈的阵地,有一次,我在距离敌方阵地直线300多米的地方,爬到阵地的前沿,拍下一张照片,叫《坚守》,展示战斗一触即发,战士们严阵以待,时刻准备与敌人搏斗的场面。
这幅照片后来入选纪念建军60周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摄影作品展”。
我第一次拍大熊猫,就感受到了大熊猫的“英雄本色”
当兵期间,我没有见过大熊猫。1989年,我转业回到成都,前三年工作太忙了,也没有机会看大熊猫。
直到1992年,为了纪念我国发起拯救大熊猫运动10周年,成都开始筹备首届“国际熊猫节”。我有幸参与“大熊猫故乡行”活动,到雅安卧龙大熊猫保护区拍摄。
6月的一天,我第一次去卧龙,那里是国内最早发现大熊猫的地方。在大熊猫基地专家的陪同下,经过三道隔离门,我们二人进入到成年大熊猫的兽舍里拍摄。距离一只成年大熊猫20多米远,我们把相机架起来。
那只大熊猫温顺地坐在草丛中吃着竹笋。我刚拍了几张,它突然把脸转过来,两眼紧盯着我们,镜头里恬适的画面变得充满危险。
我刚把相机和三脚架扯起来,就看到它已经停止进食,爬了起来,然后直朝我们奔过来。
我们转身往回跑,一行人猫腰穿过第一道门,冲进第二道门,大熊猫已经快追上来。来不及关那道门,我们跑到第三道门口,饲养员准备赶紧关门。我跑在最后面,紧随身后的大熊猫用前爪狠狠地抓了我的裤腿一把,我吓得一身冷汗。
我第一次拍大熊猫,就感受到了大熊猫的“英雄本色”。
我问专家,大熊猫为什么会突然发起袭击?专家说,成年大熊猫的警惕性比较高,如果感到有危险,就会反击。
毕竟,大熊猫是野生动物,属于熊科。
那次在卧龙大熊猫保护区,我还看到另外一幕,不少外国友人不远万里来四川看大熊猫。虽然大熊猫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或者背对着人吃东西,但那些外国人特别兴奋,守在那里,舍不得走。
当时来四川的外国人是少数,但他们那种“欣喜若狂”深深触动了我:要是把大熊猫平时的千姿百态拍下来,今后编个画册,让更多无缘来四川的人了解和认识大熊猫,应该是很有意义的事。
照片上,两只大熊猫亲密互拥,妙趣横生。评委说,《哥俩》太有人情味了
想法萌生以后,我开始拍摄大熊猫,一发不可收拾。
我拍的大熊猫照片超过10万张,被制作成了明信片和邮票,也出版了近20部大熊猫摄影集。我因此获得了“大熊猫文化全球推广大使”等荣誉。
《中国大熊猫》出版于2010年,我请“中国大熊猫之父”胡锦矗作为该书的首席科学顾问。胡老是国际公认的大熊猫生态生物学研究奠基人,组织领导了我国第一次大熊猫调查,建立了世界第一个大熊猫生态观察站。
我到南充拜访胡老。他认真看完我的稿子,提出了修改意见。临走时,还送了我几本有关大熊猫的书。
2016年,G20峰会前夕,杭州举办国际摄影大赛,我挑选了4张大熊猫照片参赛。其中3张入选,《哥俩》获自然类金奖。
《哥俩》拍摄于2003年。那次,我在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几只大熊猫幼仔正在玩耍,画面特别和谐,我就一直关注着。
我们搞摄影的,眼睛不离取镜框,时刻准备出击。看到大熊猫弟弟摸着哥哥的鼻头时,我马上抓拍了两张。其中一张照片上,两只大熊猫亲密互拥,妙趣横生。我到杭州领奖时,评委说,《哥俩》太有人情味了。
有一次,我在拍摄观看大熊猫的游客时,发现3米远的地方,树下有一只大熊猫。等我拍完游客,它一下子跳到树枝上去了。我们四目相对,中间隔着一米多深的沟坎。
我把相机举起来,伸到栏杆外,对准它。嘿,它太有灵气了,看到我把相机举起来,马上跳到树枝上,两个前爪撑着两边的树枝,腿翘起来,身子往前倾。
我连拍了三张,选了一张取名为《体操王子》。2016年,这张照片被国家旅游局选为“熊猫走世界”的宣传画,我自己也用它做了微信头像。
医生检查出20多处伤口,给我注射了狂犬疫苗和丙种球蛋白
2015年,我参加“行南丝绸之路、游大熊猫家乡——欧洲熊猫粉丝四川探亲之旅”。7月4日,到达土耳其首都安卡拉。
第二天早上6点,我和两位同伴出发,去山上的古堡拍摄。他俩带了无人机,没上山。我夹了一个单反相机,顺着山道向上攀登。
到了半山腰,转过一个弯,突然看到三只凶恶的野狗(当地人称为土狼)。
我有点慌。那是一座石头山,没地方躲,四周也不见一个人影。三只野狗兵分三路,边叫边猛冲过来,一只咬到我的左手,一只咬到我的右手,一只咬我的左腿。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看了看周围地势,我蹲下身,把头抱住,抓着相机,往山下滚。人就像飞起来一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一下子弹出去了。
三只狗仍穷追不舍。绝望中,身旁是一处两米多高的坝坎,我一纵身,跳了下去。三只狗没有跳下来。我站起来,深感庆幸。当兵的经历和平时跋涉拍摄的经验,让我逃过一劫。
我的衣服裤子全被扯烂了,身上血咕隆咚的。同伴送我到当地医院,医生检查出20多处伤口,给我注射了狂犬疫苗和丙种球蛋白。
我不得不提前回国。回成都后,又诊断出粉碎性腰椎骨折,我在硬板床上躺了6个星期,才恢复。
那次生死劫,算是我为大熊猫付出的“爱的代价”。但我丝毫不后悔。我拍熊猫32年,见证了大熊猫攻克繁育难关,见证了大熊猫国家公园的设立,见证了大熊猫从“濒危”到“易危”物种保护的突破。
刚开始拍大熊猫的时候,专门看熊猫的人还很少,现在到四川看大熊猫的人逐年暴增,连平时都是人山人海。
我能够生活在大熊猫的故乡,我能够见证大熊猫的成功繁殖,我拍了32年大熊猫,作品能够传播到世界各地,这些都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