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作家|毕飞宇:鲁迅与“治愈”

1924年3月25日,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祝福》发表于上海《东方杂志》,同月27日,短篇小说《肥皂》发表于《晨报副镌》,5月10日,短篇小说《在酒楼上》发表于《小说月报》。三篇后收录于短篇小说集《彷徨》,1926年8月由北新书局出版。1934年3月,鲁迅先生的杂文集《南腔北调集》于同文书店出版,同年12月,杂文集《准风月谈》由上海兴中书局出版。
今年是鲁迅先生短篇小说《祝福》《肥皂》《在酒楼上》发表100周年,杂文集《南腔北调集》《准风月谈》出版90周年。本期特邀毕飞宇、黄乔生、林分份三位作家、学者撰写文章,细读鲁迅的短篇小说和杂文作品,阐释其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出的杰出贡献和深远影响,谈谈当下重读鲁迅的重要意义。 
——编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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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像》(又名《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赵延年版画作品,1961年作, 浙江美术馆藏
在手机上,关于文学,或者关于文艺,最为动人的短评也许是这样的:“太美好、太温暖了”。接下来势必就是医学结论——“治愈”。在我看来,这样的短评本身就很动人,天底下还有什么比“治愈”更好的事情呢?没有人不渴望治愈。
老实说,我很久没有读鲁迅了。在我的记忆里,鲁迅没那么多的美好和温暖,读多了,我们不仅不能得到治愈,相反,我们的心窝子会凭空拉出一道血口子。远的不说,就说100年前的那篇《祝福》,祥林嫂一口一个“我真傻”,“傻”过来“傻”过去,读的人免不了抑郁。都抑郁了,还治愈什么呢?
但是我爱鲁迅。他让人清醒。这就是我每过几年就要读一点鲁迅的根本缘由。还是回到祥林嫂吧,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她的样子。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每一个读过高中的中国人都能记得祥林嫂的模样:她的头发、她的肤色、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的随行物。对,鲁迅只交代了这五个元素。这五个元素决定了祥林嫂的命运,几十个小时之后,她将变成路边的一具冻尸,然后,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事实上,鲁迅还交代了祥林嫂身上的第六个元素,因为老师们不太讲,它就很容易被我们忽略——祥林嫂“手脚都壮大”。是的,祥林嫂有一双大手,还有一双大脚。在我看来,大脚才是祥林嫂身上最为惊心动魄的一个元素。道理一点也不复杂,新文化运动和我们的身体有关。关于身体,新文化运动最大的关切就是中国女性的脚,就是如何把中国女性的金莲变回天足。千百年来,那条漫长的裹脚布是如何戕害中国女性的,已经不用多说了。但是,鲁迅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中国女性的自我解放,焚烧一条裹脚布还远远不够。只要女性不“主义”,无论祥林嫂是在何种条件下成为大脚的,她的大脚也仅仅让她成了一具大脚的、“四十上下”的尸首。
让我们把时光倒退到100年前,1924年3月的上海,订阅《东方杂志》的读者们收到了他们的刊物。那时候没有手机,也没有跟帖和“10W+”。但我可以确定一件事,一定有这样的读者,他或者她,读过了《祝福》,放下了手中的《东方杂志》,陷入了沉默。这沉默也许延续到了深夜,甚至延续到了第二天的黎明。悲伤的死亡从来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这样的死亡完全有可能落在自己身上。这正是虚构的力量,也正是虚构的意义。现实的死亡有可能是一个个案,也有可能是一场意外,而虚构的死亡却更本质、更直接,它是预示,是降临或者提前。巨大的半径展现了它的普遍性,它带来的是觉察与恐惧,让你看见了自己。
不要责怪鲁迅不美好、不温暖。鲁迅不可能给我们带来手机式的“治愈”。读鲁迅也许会让人失眠,然而,失眠之夜的黎明时常连接着求生者的暗道,它关乎生命,关乎未来。
(作者系中国作协副主席、江苏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