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萍《少水鱼》:于尘湮处惊雷起的警幻寓言

    2022年年底,《四川文学》组织了一场采风活动,活动结束后,几位师友一起去游览乐山大佛。正准备沿栈道下到江边,我无意间发现台阶的石板护栏上刻有一则偈语:“如少水鱼,斯有何乐”,一下想起卢一萍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书名就在其中。
    2023年9月,卢一萍40万字的长篇小说《少水鱼》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本含涉浓郁荒诞迷雾的“乡村诗篇”,探拾的是一个浸淫百年的无稽幻梦。为了成就“新唐”“帝业”,“圣上”李宗羲率领李氏家族一路流徙远征。这一路,最初目标是“沿长江而上,效仿太平天国,攻夺南京定为皇都,再谋北伐、南征、西进,最后一统天下”,实则从大巴山南麓经江南,又从东海荒岛辗转到大巴山南麓。百年梦回,意笃念执的流徙远征者都在飘渺前程中浮生不歇,作者用跌宕摇曳笔致在尘寰中开掘的,是一条循幻蹈虚而诡谲奇崛之径。
    我也是后来才知,完成这部小说是卢一萍30年前的夙愿。书中最后一页记录着写作进度,首行注为“1995年冬,乌鲁木齐南山,残稿”,末行注为“2023年7月23日,成都牧马山,改定”。诚然,这部小说伴卢一萍走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30年:在帕米尔高原跃马风雪戍守边关,沿整个西北边境行走,往天山以南的黄金腹地游历……期间,他的长篇小说《激情王国》《我的绝代佳人》《白山》相继问世,而这部小说残稿一直窖藏在他心底。世事沧桑,光阴揉捻。且不说30年后笔翰如流的才情聚合、况味进阶,仅是书名从《乡村诗篇》更替为《少水鱼》,就足以见得一个小说家心灵旷野的沧桑变迁。在我看来,这部作品正是因“少水鱼”这个潜在的意象而成就了于尘湮处惊雷起的警幻寓言。
    《少水鱼》别出机杼让“亡灵叙事”,每一个逝去的人都通过自己的回忆在讲述他们让人难以思议的过往,这样的讲述像一条有无数支流汇入的大河,既有洪波涌起、飞流湍急,又有水涡回旋、波光粼粼。作者的笔触通过每一段讲述探向人物内心的幽秘皱褶,将常态与异态、世相与心相交织杂糅,故事的景深在相互抵牾中氤氲迭起。
    “朕出身于一个贫苦皇帝家庭”,主人翁李宗羲的自叙引曳了整个故事的荒谬离奇,纵观整部小说,与其说李宗羲是“新唐王国”的继承者,不如说他是其父李能的“精神”继承者。
    李能,本是大巴山乡村郎中,胡诌自己是流放于巴州的唐太子李贤与来巴州探访李贤的上官婉儿之后裔。李宗羲是李能隐姓埋名生存下来后的唯一儿子。“为了父皇的新唐伟业”,能文善武的李宗羲“没有任何借口不为这份宏图大业而奋斗”,在父亲的深谋远略下,李宗羲承继起父亲的春秋大梦,一面延续李家血脉,一面开疆拓土,义无反顾发展并光大着一场历时百年的幻欲。
    李氏家族的命运遭际伴随着“新唐之梦”,由金、木、水、土、火五章铺陈,幻欲的虚妄与权力的诱煽,相互渗入并泌出,海市蜃楼般的“新唐之梦”既支撑着他们的生命又消耗甚至吞噬着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坟茔如珍珠般串在征途上”,执念与迷惘交相辉映成了他们的家徽。
    百年倥偬,白莲教起义、太平天国运动、清帝退位、军阀割据……战争和饥荒的浩劫,起义和革命的撼撞,地方势力与自然环境的挤压,让流亡家族的生存空间日渐逼仄。最早感到困厄的是新唐“太子”李方吾,他执意要到水里去,“化成那透明、纯洁的一滴”,因为他最先觉知到自己是岸上的一条少水鱼,会因缺水而死去。
    庄子笔下有一条著名的“少水鱼”——“涸辙之鲋”。庄子在去监河侯家借粮的途中,遇到一条困在车沟里的小鱼,少水的小鱼让庄子弄点水救它,庄子说:等我去南方劝说吴王和越王,请他们引西江之水救你。
    李氏家族与这条少水鱼一样,面对的也是愿景无比宏大而现实濒临绝境的状况。“一旦成功,所获就是整个天下”,这个膨化的梦是李宗羲和整个李氏家族的精神支撑。
    小说的环形叙事,形成了一个循环往复的生成机制,从结尾处驱动读者返回开头再次细览李宗羲的垂亡。这个时候,读者或许才会清晰发现,作品开篇就道出了终其一生都执守“恒念”的李宗羲在生命尽头对盛大梦想的悄然摒弃,他的所求在最后不过是“与一人终老”。然而再从小说的引章往前翻到题记,看到《普贤菩萨警众偈》中的偈语:“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方猛然惊愕一条少水鱼又浮出水面,它的背鳍已不能浸入水中,它的尾鳍甚至再不能划动水波。
    卢一萍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30年间的某天清晨,读到《普贤菩萨警众偈》中的这则偈语时,顿时愣住,如遭电击,久久难以回神。“如遭电击”这一体悟或许正是对岁月蹉跎、生命无常的警醒。当他准备重写《乡村诗篇》时,“少水鱼”便成了这部小说新的书名,并用这则偈语作了题记。
    《红楼梦》中警幻仙姑制作了一柄叫做“风月宝鉴”的镜子,对有邪思妄想的人有度化之功。一切欲罢不能皆为世间幻象,鲁迅说“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依托佛家偈语循幻蹈虚而诡谲奇崛的《少水鱼》,正是从虚实掩映中诘问:谁人不是一条少水鱼?再念《普贤菩萨警众偈》的偈语,在缥缈荒芜的尘湮处,便会听见一声惊雷振聋发聩,从而恍然:这部“好苦心思”的警幻寓言何尝不是一场觉迷的分野?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