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深圳三和人才市场的日结零工、出租屋等死的患癌青年、中国禁毒第一村陆丰塔寨……
在知名博主峰哥亡命天涯（下称峰哥）的镜头里，经常出现主流叙事之外的边缘人群。这为峰哥带来了流量、粉丝、和争议。有人评价他是“资本峰”，也有人直呼他为“当代鲁迅”。
对于为何要拍摄“全是血泪”的“真正的底层”，峰哥表示这都是巧合，自己的初衷并不是要帮他们。
以下为中山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刘颂杰与峰哥的对话实录。
一、拍三和大神、抑郁症老哥、患癌保安……我没有去俯视他们
刘颂杰：大概是2020年6月份,能看到你的视频开始更多地关注主流叙事之外的人群，或者是热点事件，这是因为有什么契机才去做这一类的选题吗？
峰哥：并没有一个很强的契机，很多东西真的就是巧合。
新冠疫情发生之后，我无法出国。在国外拍摄时那种一惊一乍、拿饮食来开玩笑的方式在国内并不适用。同时，我发现拍视频也并不需要一惊一乍或者马上就进入视频的高潮部分，而是可以慢慢的去拍一个故事，所以就选择了拍摄中长视频。后面开始拍摄“三和大神”等主题更多元的视频。
当时，很多人一提到穷人、社会底层就想到“三和大神”这个群体，我回忆起了我之前遇到的“三和大神”。我自己也比较好奇，想知道做日结工作是什么体验，就去三和住了一段时间。
峰哥“卧底”三和做日结（图源/峰哥亡命天涯）
最开始，我没有想到过拍视频，所以我去了也仅仅是拍了几张照片。不过对我来说，那几张照片也足够震撼了，我拍到的照片上面有一些宣传语写着“无论多困难不要卖掉身份证”。大家可以想一下一个人处在什么情况下，会把连身份证都卖了？
还有人卖手机，有人去当法人。“当法人”是什么意思？就是一个企业存在经营问题时，需要有一个法人为这个企业背债务。谁会愿意背债务？他们会，因为对他们来讲，背十万块钱的债和背一百万的债务没有区别，都不会还的。
很多人认为，要有一个伟大的成就，肯定是有一个伟大的想法。但不是这样的，很多事情是开始做了之后，才一点一点发现能做的越来越多，能拍摄的越来越多。我去拍摄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就直接过去租了一个床铺。听到那些老哥在聊天，在聊美国、俄罗斯，我觉得这些对话很精彩，反差很大。因为我们通常认为这些人不会关心国事，但其实他们很关心，能在宏观层面上聊得面面俱到，也能聊得很深入。聊天的镜头结束之后，下一个镜头就是他们没有睡觉的地方，只能躺在广场上睡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好像非常懂大国关系，怎么会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呢？所以有一个非常大的反差。
三和系列视频 （图源/峰哥亡命天涯）
刘颂杰：这些人从收入角度来讲作为社会底层的生态更吸引你，还是他们身上的这种反差更吸引你？
峰哥：这些没有吸引我。我拍完之后自己也会再看这个视频，会感觉自己有点幸运，总能拍到一些“奇葩”。
刘颂杰：你是怎么获得他们的信任的？
峰哥：因为我直接住在里面，也可以算作是“老哥”中的一员，这时候就可以直接用手机大大方方的拍摄。
刘颂杰：你在发布视频的时候会不会考虑他们的隐私问题？
峰哥：这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我因为这个问题挨了很多骂，但也不会为自己辩解，确实是利用了他人，侵犯了他人的肖像权。直播的时候，也有观众开玩笑说：“会不会有老哥来揍你？”，我说：“他来揍我一顿我也认了。”
刘颂杰：我看到你的视频后面有一些评论，有人会想要通过捐钱的方式帮助视频中的拍摄对象。但你做这些内容并没有期待要去解决问题、或者是帮助谁，那你对这种网友的帮助是持支持态度吗？
“抑郁症老哥蹲家十年，因母亲住ICU想找工作，但已无任何能力”视频简介（图源/峰哥亡命天涯）
峰哥：我会把拍摄对象的账号放到视频的置顶评论，如果有人真的愿意帮助他，就自己去联系他，跟我没有关系，因为我不具备做慈善的资质，没有募捐的能力，也不会去管理这笔钱。我只是把拍摄对象的联系方式告诉大家，我不支持也不反对大家去捐钱。
刘颂杰：有些拍摄对象也会开自己的自媒体账号，你在视频拍摄结束之后还会去联系或者关注他们吗？
峰哥：我也随缘关注了一些，发现他们生活得还不错。但大多数人其实不具备长期当网红的资质，也没有接住流量的能力。例如一个人因为我拍摄的视频而获得了热度，但他红了之后还能干什么？想要维持的话，还是需要拍视频或者做直播。但大多数拍不出有意思的视频，所以他们往往红一两周、一个月之后就放弃了，因为做这个行业是很难挣钱的。
刘颂杰：单纯看流量大小并不能带来收益，是吗？
峰哥：对，因为很多人没有接住流量的能力。即便他能够接到广告，他还是需要自己去拍视频，但他拍不出有意思的视频。
刘颂杰：你拍过很多社会底层人的生活，也拍过很多富人的生活。在你拍过的这些人当中，哪些会让你感受到特别强的反差感？
峰哥：我平时没有特别留意过这个问题。我在2023年拍过一个人，这个人把南京的两套房子卖掉后有了四百万的现金。如果用四百万做一点小生意的话完全够一辈子的生活开销了，但他当时的行为很出格，他买了很多球鞋，买的并不是珍藏款，他也不是喜欢收藏球鞋的人，他只是喜欢“买”这个过程。把四百万花光之后，他租了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里面堆满球鞋。这个人的故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从他身上看到当下的物质社会中，人会赋予工业化的产品一些它本不具有的价值，于是大家开始收藏名牌手表、奢侈品、球鞋……
我会想人在有钱之后能不能驾驭财富，很担心自己也会变成这样，去买一些自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但同时我也在想，能在买东西的时候获得快乐，那不就足够了吗？为什么一定要买房子才是快乐？他的故事让我有了很多充满矛盾的思考。
刘颂杰：这个是很有意思的个案。还有没有给你带来比较大冲击的受访者？在拍摄之前你可能有一个预判，但真正拍摄的时候会感到意料之外的反差。
峰哥：在云南拍摄在山中隐居的那对年轻人时，到现场拍摄了解到的内容和我最开始想的内容有很大的反差。
拍摄之前我以为他们的想法就是远离人群，或者想通过这种方式走红，但在拍摄的时候发现，他们两个人并不是一体的，男生有男生的想法，女生有女生的想法。男生认为自己在家庭中是“丈夫”“父亲”的角色，但女生认为男生就是精子的提供者。他们二者之间存在很大的矛盾，这是我在拍摄前没有想到的。
视频发出之后，女生受到了很多困扰，因为她在视频当中提到了他们是“开放式关系”，但很多观众误解了她的意思。她认为视频在发出前应该先发给她看一下。
这次拍摄让我有了一些困惑，视频发出前应不应该由当事人先审核一下？我觉得审核之后的视频就不是我的视频了，就变成拍摄对象的视频了，所以我不愿意把视频给其他人审核。
刘颂杰：那对于这类会引发后续争议的视频，你会不会尝试做一个跟踪的拍摄，去做一个回应？
峰哥：我觉得后续回应没有用，我也不会再拍摄一个视频去回应争议。如果后续再去回应哪里错了、哪里对了、为什么不让拍摄对象审核，就变成了一个戏剧性的连续剧。
二、当代鲁迅还是资本峰？猥琐拉满以后的龙场悟道式童真
刘颂杰：我看到你在B站的个人简介里，写了一长列的头衔，包括“中国反足球流氓文化协会会长，纪录片导演，极限旅行家，国家二级登山运动员，自驾游专家，自由潜运动员，滑翔伞飞行员，水下摄影师，b站知名孩子王”，还有人认为你是一个“网红”，你会觉得“网红”是一个贬义的概念吗？你比较认可自己的哪一个人设？
峰哥亡命天涯：我不会觉得网红是一个贬义的概念，这就是一个客观描述。我认为最重要的身份就是纪录片导演，“B站孩子王”我也比较认同。我在B站的直播间自称是“雅典大学堂”，给大家传授一些知识。
峰哥亡命天涯的系列视频（图源/峰哥亡命天涯）
刘颂杰：但实际上你的粉丝可能不仅仅是年轻人或者学生。
峰哥：粉丝当中中年人也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我们有的时候会把一些所谓的上流社会的人或者是一些名人想得过于神圣，觉得他们是不是天天看莎士比亚，其实不是。据我所知一些明星、网红平常也会看比较通俗易懂的视频。电影一年才生产的几百部，可能确实跟这个大多数网民的需求是不匹配的，只有自媒体来填充缺失的部分。我的粉丝构成比较复杂，但男生、学生偏多。
刘颂杰：有人批评你是“资本峰”，也有人称你为“当代鲁迅”，你怎么看待这些评价？
峰哥：有人说我是网红，有人叫我“资本峰”，也有人叫我“当代鲁迅”。我不会觉得网红是一个贬义的概念，这就是一个客观描述。“资本峰”也是大家对我的一种爱称和调侃。这里的“资本”并不是指我多有钱，而是指我有资本能决定拍摄什么、不拍摄什么，相较于其他up主来说，我的自由创作空间更大，因为我没有工作单位，也没有上级，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什么。
刘颂杰：有粉丝这样评价你的视频风格：“有种猥琐拉满以后的龙场悟道式童真，难以解构，既不宏大，又有不真实的感觉，有时候甚至是自说自话。”你认同这样的评价吗？你觉得自己的风格是什么样的？
峰哥：我是非常认真的在做一件事，只是拍摄的对象比较荒诞，或者内容比较荒诞，大家可能会认为我是刻意想去做节目效果，但并不是这样。一方面，我拍摄的内容本身就比较少见。另一方面，我长期跟老哥们打交道，我就没有对社会底层的传统俯视视角。我并没有特意去关注他们。很多人说这是在利用老哥赚取流量，但这是他们自己要求上镜的，这和一个海归的计算机博士要求上镜没有区别，他有和任何人一样出镜的需求，倾诉的需求，他也有想成为网红的需求，我只是在平视他们的需求。
刘颂杰：我看到有的网友说你是”抽象”的代表，这也是大家最近讨论得很多的一个概念，在你看来什么才是真正的“抽象文化？
峰哥：我不太理解“抽象文化”具体是什么意思。可能大家会把有反差的、幽默的、另类荒诞的，或者难以概括描述的内容统称为“抽象”。“抽象”这个词也变得多义了。
刘颂杰：这可能是社交媒体时代特有的一种亚文化现象。大家不太愿意像过去一样强调严肃、强调意义。因为大家的生活是紧张压抑的，所以会有“躺平”一类的词语出现。我们父母的这一代更像是社会的一个螺丝钉，生活在不起眼的某个角落。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一代更加自由、更加强调个体价值、更加强调主体性，会反对所谓的集体主义，反对强行上价值、上意义。现在的90后、00后又面临着不同的情况，他们可能真的不太愿意去谈“意义”，更多的是一种调侃的态度。但他们也并没有真的躺平，而是仍然在努力，用“无意义”去对抗“意义”。
峰哥：大家在社交媒体上关注、讨论的内容可能只是单纯的“抱怨”，发泄一下自己的压力。
刘颂杰：那你的作品除了让大家觉得好玩、有趣，释放压力，还有没有承载其他你创作时的诉求？
峰哥：可能会让大家心态更平和。有些人想出国但没有办法出国，那我拍摄的视频就像他们的眼睛一样，他们可以了解世界各地不同的生活方式，开阔自己的视野。对观众来说，这些视频也是能提供信息增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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