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帚自珍”——知堂译事闲话 | 朱航满

锺叔河先生主编《周作人散文全集》,收录一篇周氏的生前未刊稿《敝帚自珍》,谈论其生平最为珍重的翻译作品,故而很值得留意。周作人在这篇文章中写道,他这里所说的“敝帚自珍”,并不是想要侵犯别人的著作权,将其认作自己的作品,而是翻译和抄录这些作品,令他感到很大的愉快,由此“表示一种珍重之意”。又说:“本来翻译的工作有如积薪,后来居上,不是凭空所能霸占得了的,日后有更适当的译文出来,在前的自当欣然隐退,有如古代火把竞走的人等接力的人上来,便可以将火把交出,退到黑暗里去了。”这段话,很能体现知堂对于翻译的态度,而此段文字借用了他最为喜欢的霭理斯的一句话,不妨抄在这里:
“在一个短时间内,如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们路程周围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炬竞走——这在路克勒丢思(Lucretius)看来,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征——里一样,我们手里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的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的手内,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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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中所谓“敝帚自珍”的翻译工作,其一是希腊对话选集的翻译,其二则是关于《日本狂语选》的翻译。对于前者,实则是他对路吉阿诺斯用希腊古文所写的对话集的翻译。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六》中写道,完成了出版社交给的日文翻译任务,他决心要全力以赴翻译路喀阿诺斯(Lukianos)对话集,并表示“是值得努力一番的”。对此,他还特别写道:“以炳烛的微光,想担负这工作,似乎未免太不自量了,不过耐心的干下去,做到哪里是哪里,写成功了一篇,重复看一遍,未始不是晚年所不易得的快乐。”又说:“我以前将他的名字写作路吉亚诺斯,从英文译出过他的两篇文章,便是《冥土旅行》和《论居丧》,这回却有机会把它来直接改译,这实在是很好的幸运,现在最近已经译出《卡戎》和《过渡》两长篇,后者即是《冥土旅行》,至于那位卡戎,也是与那旅行有关系的人,便是从前译作哈隆,渡鬼魂往冥土者也。”查周氏日记,此文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二日作,可见此时希腊对话集才刚刚起步。
《我的工作∙六》介绍路吉阿诺斯,“这人生于公元二世纪初,做了许多对话体的文章,但他不是学柏拉图去讲哲学,却是模仿生在公元前三世纪的犬儒墨涅波斯(Menippos)做了来讽刺社会,这是他的最大特色。”未刊稿《敝帚自珍》亦有介绍,“这位夷人所用的却是数世纪前的正统古文,说的尽是些讽刺讥笑的话”。他在未刊稿中谈及翻译路吉阿诺斯,其时已完成大半。他在文章中写道:“近年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选译此书,由我担任这一件愉快的工作,一年多以来的工夫陆续译成了三十万言,大约再有三分之一,这事便可以成功了。这件事搁在我的心上,历五十年,不料在垂暮之年得此机会,得以完成夙愿,安得不加珍重,看作比自己的文章还重要呢?但是虽然鼓足干劲的做去,只是炳烛之明,不能达到多快好省的理想,所以常怀杞忧,生恐一旦溘然,有不能完成任务之虑。假如我能预先知道,我定要恳求活无常老爹为我转请冥王宽限一年半载,俾得译完对话,实为公便。若是我写的是自己的文章,那时我就二话不说,搁笔就走,不误刻限的。”
《路吉阿诺斯对话集》一九六二年六月十八日起手翻译,一九六五年三月十五日全部译完,前后历经近三年时间。待到他的这册译作大功告成,可谓如释重负,正如他在《敝帚自珍》中所说的,乃是可以随时“搁笔就走”了。全书译完二十余天,一九六五年四月八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过去因翻译路吉阿诺斯对话集,此为五十年来的心愿,常恐身先朝露,有不及完成之惧,今幸已竣工,无复忧虑。既已放心,便亦怠惰,对于世味渐有厌倦之意,殆即所谓倦勤欤。狗肉虽然好吃(厭字本意从甘,犬肉),久食亦无滋味。陶公有言,聊乘化以归尽,此其时矣。”此年四月二十日,周作人又写了一篇《关于卢奇安》,介绍这位他所佩服的古人,特别提及了早年在东京读书时,偶然在旧书店购得一册丛刊,其中有两篇英文旧译,他根据英译本译成了汉语,直到一九六一年,才托一位在国外大学工作的朋友购得了希腊原文。六天后,他又写了《遗嘱》,其中特别强调:“余一生文字,无足称道。唯暮年所译希腊对话,是五十年来心愿,识者当自知之。”
另一个可以“敝帚自珍”的事情,是《日本狂言选》的翻译。《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六》中记述了他三次翻译日本狂言的事情,“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我初次出版了一册《狂言十番》,如这书名所示里边共包含狂言的译文十篇。到了一九五四年我增加了十四篇,易名为‘日本狂言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刊行,算是第二次版本。第三次又有一回增补,尚未出版,唯译稿已于一九六○年一月送出,除增加三十篇计十二万字,连旧有共五十九篇约二十八万字。”对于“狂言”,周作人是颇为喜爱的,早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写成的《狂言十番∙序》中就曾写道:“我译这狂言的缘故只是因为他有趣味,好玩。”又在《狂言十番∙附记》中特别写道:“狂言是高尚的平民文学之一种,用了当时的口语,描写社会的乖谬和愚钝,但其滑稽趣味很是淳朴而且淡白,所以没有那些恶俗的趣味。”又说:“狂言中的公侯率皆粗俗,僧道多堕落,即鬼神亦被玩弄欺骗,与能乐正反,但其滑稽趣味很是纯朴而且淡白,没有那些恶俗的后味。”又说:“狂言重在演作,文句只是一种台本,唯因滑稽之轻妙,言辞之古朴,在后世看来也是很好的文学作品。”
周作人翻译很注重版本,对于路吉阿诺斯对话集的翻译,是在他最终觅得了希腊文的版本才动手的,而对于日本狂言的翻译,则是更为注重各版本的选择。狂言作为一种日本民间文学,流传派别主要有大藏流、和泉流和鹭流三种,但周作人认为最古的《狂言记》虽说是和泉流,但不大靠得住,他最早购得的一册芳贺矢一的《狂言二十番》,系采用鹭流,则是很有一种特色。在《敝帚自珍》一文中,周作人特别强调了两个事情,其一是一九六○年他曾收到一册友人寄赠的《狂言之世界》,系日本狂言研究专家古川久的著作,此书的附录《在海外的狂言》对周作人的译作大为称赞,认为周作人译文甚早,当时日本还不大有人注意,这令他很是得意;另一则是关于版本的选择,古川久历举英法德各国以及最近苏联的译本,大抵都采用《狂言记》,只有周作人采用的是鹭流及大藏流。一九五九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请周作人增译《日本狂言选》,给其用来参考的便是苏联的译本,而这个苏联译本参用的却是“日本文学大系”中的《狂言记》,对此周作人说他“觉得不满意,便径自尽可能的改用别派作底本了”。
除去《路吉阿诺斯对话集》和《日本狂言选》的翻译之外,周作人在《敝帚自珍》一文的结尾处又写道:“我的敝帚自珍的故事是说完了,此外还有一个人的著作,我本来也是想去弄,但那人的著作是英文写的,这使我没有勇气去动手了。此人便是斯威夫特,他的大著《格里佛游记》全译总已有人搞出来了吧,我只译了他一篇《育婴刍议》和十几节的《婢仆须知》,他的那一路深刻的讽刺也是我所喜欢的,所译虽然只是点点滴滴,附记在这里,于我也是与有光荣的。”关于斯威夫特,他在《知堂回想录》中回忆自己写过的一篇文章《吃烈士》,实际是“讽刺”,但“不能正说,只好像是开玩笑似的,可见这事的重大了”,又说,“我遇见同样事情的时候,往往只有说玩笑话的一法,过去的写《碰伤》和《前门遇马队记》,便都是这一类的例子”。对于这种特别的写法,他谈及自己的师承:“我写这种文章,大概系受一时的刺激,像写诗一样,一口气做成的,至于思想有些特别受英国斯威夫德(Swift)散文的启示,他的一篇《育婴刍议》(A Modest Proposal)那时还没有经我译出,实在是我的一个好范本,就只可惜我未能学得他的十分之一耳。”
《格里佛游记》的翻译虽未能如愿,但早年翻译的《育婴刍议》和《婢仆须知》也是他“敝帚自珍”的作品。此外,周作人还有两种未能如愿的翻译工作,也都是他所珍重的。《知堂回想录∙学日本语(续)》中写道:“我曾经计画翻译出一册《日本落语选》来,但是没有能够实现,因为材料委实难选,那里面的得意的人物不是‘长三倌人’便是败家子弟,或是帮闲,否则是些傻子与无赖罢了。”又说:“落语则在杂耍场里每天演着,与讲谈音曲同样的受人欢迎,现代社会的人情风俗更是它的很好资料,闲来到‘寄席’去听落语,便是我的一种娱乐,也可以说学校的代用,因为这给予我语言风俗的帮助是很大的。”在《我的工作∙六》中亦写道:“还有一种《日本落语选》,也是原来日本文学中选定中的书,叫我翻译的,我虽然愿意接受,但是因为译选为难,所以尚未能见诸事实。”又说:“落语是一种民间口演的杂剧,就是中国的所谓相声,不过它只是一个人演出,也可以说是说笑话,不过平常说笑话大抵很短,而这个篇幅较长,需要十分钟的工夫,与说相声差不多。长篇的落语至近时才有记录,但是它的历史也是相当的悠久的,有值得介绍的价值。”
对于自己的日本文译作,周作人在《学日本语(续)》中有所总结,并提及一件未能如愿的翻译工作:“倒是狂言,我却译了二十五篇,成功了一册的《日本狂言选》,滑稽本则有式亭三马著《浮世风吕》(译名《浮世澡堂》),和《浮世床》(《浮世理发馆》)两种也译出了,便是还有十返舍一九著的《东海道中膝栗毛》(膝栗毛意云徒步旅行)没有机会翻译,未免觉得有点可惜,因为这也是我所喜欢的一册书。”其他的日文翻译,周作人多认为是“不愉快的工作”,即使后人多有称赞的《枕草子》,他却认为“始终觉得不满意,觉得是超过自己力量的工作”。文洁若曾在《晚年的周作人》中回忆:“他曾向我表示,译完《平家物语》后,日本文学当中他还有一部感兴趣的作品: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徒步旅行记》。可惜由于‘文革’浩劫,不但‘旅行记’未能开译,连已经动手的《平家物语》,他也未能译竣。”不过,周作人未能译出的《东海道徒步旅行记》,由与他有忘年之交的香港鲍耀明译出,山东画报社二〇一一年八月出版;未能译完的《平家物语》则由翻译家申非予以续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六月出版。
        2024年4月18日,凌晨   
  作者:朱航满
文:朱航满编辑:吴东昆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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