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义与罪责——拉科尼亚事件简述

1942年9月17日,德国海军潜艇部队司令卡尔·邓尼茨上将向所辖的全体潜艇(U艇)艇长发布命令:
1.必须避免对沉船乘员的任何营救尝试,包括将游泳者捞起并送上救生艇、扶正倾覆的救生艇、分发食物和水。救援与摧毁敌船及船员的最原始战争要求相矛盾;
2.俘获(敌船)船长与轮机长的命令仍然有效;
3.只有在声明对船只非常重要的情况下才能营救遇难人员;
4.请记住:敌人在轰炸德国城市时不顾妇女和儿童。
图片
拉科尼亚命令
这就是二战大西洋战场充满争议的、著名的“拉科尼亚命令”。
此前,德军潜艇普遍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击沉盟国船只后搭救落水幸存者。
尽管希特勒反对类似的救援行为,认为毫无必要,但是邓尼茨很清楚这代表着某些海军(也包括所有海员)长久以来的传统,所以他并未明确下令对此禁止,同时也不会干涉潜艇指挥官的相关决断。
之所以使得邓尼茨下达这份与之前态度完全相反的命令,还要从数天前的一次海上袭击说起。
1942年夏,美国海军的正式参战使得北大西洋的盟国运输船队护航系统日趋完善,德军潜艇最舒适惬意的“狩猎”时光结束了。对盟国船队的攻击风险大大增加,而同时成功率和战果也相应降低。
图片
 PQ-17船队被德军攻击路线及沉船位置示意图
7月间,德军潜艇、飞机在北极圈附近海域成功围剿了从冰岛起航,携带着20万吨各种援苏装备物资、代号PQ-17的盟国护航船队(目的地阿尔汉格尔斯克),致使其34艘运输船仅有11艘抵达目的地港(德军飞机炸沉10艘、潜艇击沉13艘),包括430辆坦克、210架飞机、3350台卡车在内的10万吨物资沉入巴伦支海。
这是德军在大西洋战事中对盟国海上运输线最为成功的一次打击。
然而这样的成功并不能再复制。
此时,由于北非战事的发展,以及盟国计划开辟新的战场,大西洋中部、南部通往西非海岸的运输线开始繁忙起来。
盟国将大量运输船集结在南非开普敦附近。
鉴于此,邓尼茨计划在秋季对盟国的非洲航线进行一次集中打击。随即调集一个潜艇群从法国西海岸基地出发开赴南大西洋。
U-156号艇1941年12月在法国洛里昂潜艇基地被编入第2U艇舰队,舰队指挥官是维克多·舒策海军中校。
图片
舒策也是一名出色的潜艇指挥官,获得过骑士十字勋章。
8月16日,代号“U-Bootgruppe Eisbär”的作战集群陆续出发。
20日,U-156启航。
图片
法国洛里昂潜艇基地的IXC型(U-67)
图片
U-156号艇徽,也是第2U艇舰队的徽记。
在集群会合之前,各艇被允许可以自由攻击任何有价值的目标,但此后则要保持静默以避免暴露行踪。
图片
U艇艇员热带装束
9月12日上午,U-156号潜艇正在西非利比里亚海岸附近向南行驶,目标南非开普敦附近海域。
观察哨报告西南方向海平线上有黑烟,一艘船只正在距离海岸线432海里处向西北方向航行,而且已经偏离了正常的运输航线。该船位置也已经超出了盟军巡逻飞机的保护范围。
艇长维尔纳·哈滕斯坦少校在得到报告后下令与该船并列航行,保持在始终可以观察到其黑烟的距离,持续跟踪。
不久后,哈滕斯坦确认发现的船是排水量19600余吨的英国客轮“拉科尼亚”号。
图片
哈滕斯坦曾任海岸炮兵学校教师,还曾担任鱼雷艇分队指挥,1941年3月调入潜艇部队,在U艇指挥官任上他共执行5次战斗巡航。照片摄于1942年2月2日,获得德意志十字勋章后。
夜幕降临后,U-156号接近“拉科尼亚”号。
22时07分哈滕斯坦在距离目标2海里(3.7公里)处下令发射鱼雷,第1、第3发射管的两枚鱼雷击中该船。
两枚鱼雷分别命中右舷船艏和舯部。
23时23分“拉科尼亚”号沉没。
船上有海员163人,乘客380人(含80名妇女儿童)。
如果仅仅是这些人,毫无疑问,德国潜艇将犯下一次确凿的战争罪行——击沉无威胁的民用船只。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拉科尼亚”号上此时还载有286名英国士兵、1809名意大利战俘,以及看守这些战俘的103名波兰籍士兵。
以上条件已经构成了该船被攻击的理由。
图片
拉科尼亚号
实际上该船早已被改造成为一艘拥有武装的客轮,是一艘不折不扣的军用运输船只。
在德军装备的英国海军及武装船只手册中,这是一艘配备了14门火炮(实际8门,包括150㎜炮、高射炮)、深水炸弹发射器、ASDIC系统(反潜声呐前身)的船只,被视为合法攻击目标。
正是因为忌惮船上的深弹装置,哈滕斯坦才在跟踪了数小时后,在夜幕掩护下发起攻击。
图片
拉科尼亚号沉没位置及经纬度坐标
“拉科尼亚”号在沉没前发出无线电讯号报告了自己的位置和遭遇袭击,但不知什么原因并未被盟军方面收到。 
本来该船上配备的救生艇足够装载所有人,但是由于船体中雷后快速倾覆,以及甲板上的混乱,许多并未能及时使用。
最初哈滕斯坦并不知道船上有意大利战俘,当救起第一批落水幸存者后才得知。随后也有艇员听到海面上有人用意大利语呼救,于是立即加紧救援(事实上面对这种武装船只,并没有义务必须援救)。
两个小时后,U-156救起90名意大利战俘。(后来获悉,大部分战俘被锁在船舱中或因爆炸死亡。)
与此同时,哈滕斯坦还通过无线电向位于法国巴黎的潜艇司令部报告情况。邓尼茨闻讯后下令附近两艘U艇前往协助营救。
至13日晨,U-156号的甲板上搭载了约200名幸存者(含5名女性),艇后拖曳的4艘救生艇上还有200人。
哈滕斯坦用英语向附近海域发送了明码信息,报告了位置并承诺对协助救援的船只不发动任何攻击。
收到这条信息后,英国方面从加纳海岸派出2艘船只赶往沉船海域,驻扎在大西洋中部阿森松岛的美军派出飞机为其提供掩护。
不过美军此时并不清楚德军潜艇正在进行救援。
图片
图片
图片
U-156号救援落水幸存者
随后两天时间里,多艘德国U艇(U-506、U-507)、1艘意大利潜艇(“卡佩利亚”号)和维希法国的军舰也加入了救援行列。
15日,U-506号、U-507号与U-156号会合,并从后者那里接收了部分幸存者,而后向北驶离。
图片
U-156(近)正在向U-507转移幸存者
此时,U-156号的甲板和拖曵的救生艇上还有100多名幸存者。
16日11时25分,一架美国PB4Y海上巡逻机发现了甲板上挂着红十字旗的U-156号。
12时32分,隶属于美军343轰炸机中队的B-24轰炸巡逻机飞临上空,投下两颗炸弹,一颗击中U-156号拖曳的一艘救生艇,另一枚命中艇身。
鉴于此,哈滕斯坦只得下令切断救生艇绳索,并要求甲板上幸存者全部转移到救生艇上,随后简单修理损伤后下潜躲避。
图片
美国海军PB4Y海上巡逻机,由陆军B-24轰炸机改装而成。
不过,救援并未因此终结。美军飞机离开后,仍然继续进行。
17日下午,隶属于维希法国海军的1艘巡洋舰、1艘护卫舰和1艘扫雷舰与U-506号、U507号在预定海域会合,接走了其搭载、拖曳的约1041名幸存者。
次日,法国军舰又从意大利潜艇处接收了42名幸存者。
最终有800名英国人、20名波兰人、450名意大利人获救(具体人数有不同说法)。
图片
哈滕斯坦获得骑士十字勋章后的标准照
也是在9月17日当天,哈滕斯坦被确认获得德军最高军事勋章之一的骑士十字勋章。
战争期间他指挥U-156号共击沉20艘盟军船只(97206公吨),击伤4艘(20000公吨)。
图片
IXC型潜艇(U-505,1944年6月4日被美军捕获)保存于芝加哥科学工业博物馆。
图片
正在组装中的IXC型潜艇
U-156号潜艇由位于不莱梅的DEW造船厂建造,1941年9月4日正式服役。
该艇属于IXC型艇,在IXB型基础上延长了26厘米,扩大的艇体将压载水舱包裹进耐压壳下部,从而大幅度增加了燃料箱容量,续航力得以增加。
图片
U-156战沉位置示意图
1943年3月8日,U-156号在靠近加勒比海的南美洲附近海域被一架美军“卡塔琳娜”水陆两栖巡逻机击沉,没有幸存者。
U-507号于1943年1月13日在加勒比海遭遇空袭沉没。
U-506号于1943年7月12日在西班牙西海岸附近水域遭遇空袭沉没。
“拉科尼亚命令”的直接后果就是在此后的大西洋海战中被U艇击中沉没后的盟国船只,其水手、乘员再也得不到及时、足够的救援,大批人员因此而葬身大海。
图片
1943年的邓尼茨
1943年1月30日,邓尼茨晋升为海军元帅,同日接替雷德尔元帅的海军总司令一职。
1945年4月30日,希特勒在柏林自杀。他在此前所作政治遗嘱中任命邓尼茨为德国总统。
1945年至1946年的纽伦堡审判期间,此时身份为德国总统的邓尼茨成为主要战犯接受审判。
对于纳粹德国的主要领导人有4项指控:
1.阴谋发动侵略战争罪;
2.发动侵略战争(危害和平)罪;
3.战争罪;
4.反人类罪。
“拉科尼亚命令”自然被当做邓尼茨犯有战争罪行的指控依据。
不过在经过一系列审理,尤其是包括二战中担任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的尼米兹上将(潜艇指挥官出身、提供书面证词)等证人作证后,邓尼茨被宣布在此事件上无罪。
战争期间,盟国海军的潜艇部队也被要求不得在安全无法保证的情况下救援敌国船员。
另外,美国海军在太平洋战场对日本开展的交通封锁战实际上与德国海军潜艇部队的“无限制潜艇战”完全一致。
尽管最终的审判结果仍然认定邓尼茨在第2、3项指控中有罪,但并不包括他在潜艇部队司令任上所下达的作战指令。
他最终被判处10年监禁。
图片
纽伦堡审判期间的邓尼茨(后排左一,他左边是雷德尔,前面是空军司令戈林)
1963年8月4日,英国《星期日快报》刊登了一段当时驻巴黎北约总部的美国罗伯特·理查森将军(1942年时任美国陆军大西洋地区航空队指挥官)的谈话:“我曾下令炸死‘拉科尼亚’号的幸存者。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当中还有英国人。但纵然我们知道这一点,我们也会同样对待。无论如何我必须下达这样的命令……这是战争,潜艇非消灭不可。”
图片
罗伯特·理查森(拍摄于1945)
邓尼茨的两个儿子彼得(中尉)、克劳斯(上尉)战争期间分别在U艇和S艇(鱼雷艇)部队服役,先后于1943年、1944年阵亡。
他的女儿乌尔苏拉与U艇(U-107)王牌指挥官君特·海斯勒结婚,育有三个孩子。
海斯勒在1947—1951年间受雇于英国皇家海军的战史研究机构,详细回顾并整理了二战期间德国海军潜艇部队作战的历史。
1980年12月24日,邓尼茨在德国北部石荷州去世,终年89岁。
图片
位于汉堡附近的邓尼茨家族墓地
1993年6月11日,一位英国利物浦的卡罗尔·佩顿(Carole Paton)女士致信给德国专门搜集整理二战潜艇部队档案的机构:
“我觉得有必要就我发现的信息致信给您,这些信息可以阐明形成意见的过程,并且我在今年 5 月在利物浦举行的大西洋战役纪念馆中了解到了更多信息。我想请你把这个信息传递给前德国U艇成员。
我的叔叔是拉科尼亚号上的水手长,不幸的是他没能在沉船中幸存下来。当时,我的家人只被告知这艘船在南大西洋被一艘德国 U 型潜艇击沉,而我的威利叔叔没有幸存下来。在这次大西洋战役纪念周期间,我碰巧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位拉科尼亚幸存者的采访。
这个人报告了一艘德国 U 艇是如何出现的,为幸存者带来了食物和水,并拖走了救生艇。这似乎不太可能,以至于我决定做进一步的研究来为自己找出真相。我在研究过程中的发现将彻底改变我对二战德国潜艇兵的看法!我不仅能够证实这位拉科尼亚幸存者的说法,而且 1942 年 9 月 12 日发生的事情的全部真相也逐渐清晰起来。
······
所有幸存者,无论国籍,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都受到了U艇船员的最大关注和善意。我不认为这些是维尔纳·哈滕斯坦仅仅因拉科尼亚号船上有意大利战俘这一事实而产生的。我还阅读了由一位法国海军历史学家撰写的关于该事件的独立报道,其中按时间顺序对双方发生的事情进行了公正的描述。
由此,我能够理解维尔纳·哈滕斯坦和他的战友们一定陷入过的两难境地。什么都不做就离开现场会容易得多。很荣幸他们没有选择简单的解决方案。我写信是为了纪念我的威利叔叔和所有与他一起死去的人,为了感谢所有前 U 艇成员,感谢 U 156、U 506 和 U 507 的指挥官和艇员所采取的行动。
我认为他们是德国可以引以为豪的男人。每个人都应该记住他们是有荣誉的人。很抱歉不能对多次袭击 U-156 的美国解放者轰炸机(B-24)的飞行员和机组人员说同样的话,这显然是在进行救援行动。
······
很遗憾,51年过去了真相才浮出水面。目前尚不清楚为什么这些人的功绩没有向拉科尼亚遇难者家属报告。也许这是一个意外。另一方面,人们可能认为,以良好的视角展示德国潜艇部队将在很大程度上抵消当时精心构建的宣传活动。
······
请把我写给你们的事情告诉德国 U 艇艇员,并请放心,在我们的纪念活动中,我们对德国 U 艇艇员的可怕损失和对我们自己的水手一样铭记在心。”
图片
图片
2011年英德联合制作了以拉科尼亚号事件为题材的电视电影
图片
以拉科尼亚电影人物为原型的德军U艇指挥官手办
图片
2019年“拉科尼亚”幸存者海伦·查尔斯(77 岁)拜访哈滕斯坦的家乡德国小镇普劳恩。事件发生时她只有五个月大。
图片
哈滕斯坦家乡普劳恩纪念拉科尼亚事件的铭牌。小地方出了这样一位名人,自然不能忽略。
图片
与哈滕斯坦和拉科尼亚事件相关的专著
恪尽职责是军人的基本操守,但不能因此而泯灭最基本的良知。
致敬所有责任心与良知兼具的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