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之瓣 | 何华:毛姆在玛莱斯科别墅(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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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Patrick Fore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4年5月号
毛姆在玛莱斯科别墅(外一篇)
何    华
很多艺术家、作家都扎堆奔往法国南部蔚蓝海岸,在那里或长期或短期定居。今年二月南法之旅,少不得要寻寻他们的故居和踪迹。
当然,我最想看的还是毛姆的玛莱斯科别墅(又译莫雷斯克别墅)。
一九二六年,毛姆看上里维埃拉区域费拉角一处白色宅邸,这是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在一八九五年至一九○九年住过的。不过,它已荒废多年,没人住了,因为谁也不愿花一大笔钱去收拾。毛姆开了价,但房产主人嫌低,不答应。经过六个月的讨价还价,最终成交,毛姆成了新主人,别墅起名为:玛莱斯科。
重新装修后,一九二七年,毛姆搬进玛莱斯科别墅。之后,一年大约有半年在此度过。另半年去各地旅游,或去英国、美国参加他的剧作首演,或选个喜欢的地方疗养。毛姆在此一住三十八年,直到他一九六五年去世。
玛莱斯科一方面是他的家,在此生活、写作;另一方面是他的社交总部,这里很快成为蔚蓝海岸名副其实的“文艺客厅”:弗吉尼亚·伍尔夫、T.S.艾略特、拉迪亚德·吉卜林、H.G.威尔斯、温莎公爵夫妇、卓别林等都是座上宾。有四种人容易进入玛莱斯科:有头衔的、有钱的、有名的、漂亮的男青年。
玛莱斯科的第一位来访者是毛姆的妻子西莉,这时他俩不过是形式上的夫妻。一九二七年七月,西莉到了南法的昂蒂布,毛姆邀她来玛莱斯科共进午餐,餐后毛姆用自己的车送她回昂蒂布。到了昂蒂布,她让人带回一张便条说要和他离婚。一九二九年,两人离婚。毛姆彻底自由了,但也付出昂贵的代价:伦敦的房子、车子都属于西莉,每年还得给她一大笔生活费。毛姆恨得牙痒痒,之后提起她,都没有好话。
丘吉尔是毛姆五十多年的老友,毛姆比丘吉尔大十个月,两人同在一九六五年去世:丘吉尔年头,毛姆年尾。丘吉尔常来玛莱斯科探望毛姆,吃饭聊天。丘吉尔一九五三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毛姆却至死与此奖无缘。
一九五六年四月,好莱坞明星格蕾丝·凯利嫁给摩纳哥王子,这场婚礼轰动世界。费拉角紧挨着摩纳哥,作为有地位的近邻,老作家毛姆受邀参加皇家婚礼。毛姆送给这对新人的礼物是他的一套皮面装三卷本短篇小说集。应毛姆的要求,出版社寄来了书,毛姆坚持付款,并语中带刺地说:“没有理由让这家摇摇欲坠的海涅曼出版公司为王子和他那位大概还算贞洁的新娘的婚礼而支付一笔钱。”婚礼十分铺张,有成桶的俄国鱼子酱、堆积成山的鹅肝、成河的香槟。毛姆的出席显然成了焦点,《生活》杂志的报道中,最大一幅照片竟然是毛姆。
尚·考克多在费拉角也有一座别墅,距离毛姆的玛莱斯科不远。一九五○年春天,友人请考克多来圣·索斯比别墅晚餐,考克多对这座海边建筑一见钟情,最终断断续续在这里住了十三年。遗憾,别墅不对外开放。不过,那天运气不错,打理花园的工人允许我们进到别墅的院子参观,只是室内在施工,不得进入。不过,外围的庭院及墙壁、石子路已经非常“考克多”了。考克多偶尔会来毛姆的别墅串门、一起用餐。毛姆喜欢等客人走后评论一番。如果考克多用餐时滔滔不绝,之后毛姆会评论:“他这是为仆人们的利益讲话。”不过,毛姆同意考克多关于小说的定义:文学是一种我们尚未理解的记忆的力量。
说到玛莱斯科的仆人,共有十三个,包括六个园丁,个个训练有素。毛姆用六个园丁打理花园,可见他对花草树木的重视。毛姆是第一个把鳄梨种植在费拉角的人。当时,南法进口农业作物和植物是非法的,毛姆把鳄梨树苗装进高尔夫球袋偷运进法国。毛姆有耐心,等了七年,这些树才结果,每年可以采摘三四百个鳄梨。
那天,我们开车到了费拉角,找到了玛莱斯科别墅,但大门紧闭,不开放。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南法旅游回来后,我找到特德·摩根写的《人世的挑剔者——毛姆传》和黑斯廷斯写的《毛姆传》,两书对玛莱斯科有详尽的描述:车道的尽头是一所方形的白色房子,绿色的长长百叶窗通向一个大阳台,俯视着地中海。别墅围着一个拱形院落,这个院落是夏天夜晚用餐的好地方。一进门是大厅,黑色的地板,高高的天花板。最吸引人的是毛姆从中国带回来的观音像。还有沉重的西班牙家具,黑人雕像,镀金木制吊灯和萨伏纳里地毯;壁炉上摆放着一只展翅的金鹰,靠墙有一对黑漆柜子,里面装着东方的瓷器,还有四个窄窄的雕刻得很有装饰感的书架;大厅里摆放着舒服的椅子,两张沙发,一张圆桌上新书堆得老高。其他房间的陈设,就不一一赘述了。总之,整个别墅优雅、奢华、有品位。
别墅有七间卧室,毛姆的卧室在二楼一角,可以眺望大海。
毛姆每天上午写作,写作时他背对大海,以免优美的景色干扰他的思绪。他放荡的时候放荡,节制的时候节制。毛姆有肉欲奢华的一面,也有自律严肃的一面。他每天有严格的作息计划,任何人包括来宾都不许打搅他的生活节奏。毛姆曾邀请一位年轻的作家来玛莱斯科作客,给他提供良好的写作环境。年轻人被这里的景色迷住,没心思动笔,天天吃喝玩乐,要么泡在游泳池里,要么打网球玩桥牌。毛姆很生气,对他说:“我请你来这儿,免费提供吃住,并非是让你在游泳池边懒懒散散混日子的。”
对毛姆而言,写作不仅是他的职业,更是他的日常生活。他高寿,活到九十一岁,晚年仍有不衰的创作激情,一九四四年,在他七十岁时出版了小说《刀锋》——他一生最伟大的作品。毛姆生前,很多评论家认为他不是一流作家,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毛姆的小说更受欢迎,畅销不衰;而不少所谓的“一流作家”的作品已经无人问津了。能写出《刀锋》《月亮与六便士》《人性的枷锁》《寻欢作乐》的作家,怎么不是一流!毛姆的成功不是偶然、不是运气,他半辈子在书桌旁,半辈子在路上——在路上也是为了搜集写作素材。
不过有一阵,毛姆有意将玛莱斯科卖掉。一九三七年,毛姆在家务问题上发生了危机,他和秘书、管家兼伴侣杰拉尔德·赫克斯顿的矛盾爆发,这一切源于赫克斯顿无节制的酗酒。“酗酒意味着失去控制和邋遢,而毛姆的两条最重要的美德就是自制和有条不紊。因此他不能容忍。”这一年,赫克斯顿四十五岁,他一生中最美的年华已经在他主人的阴影下消磨殆尽,他开始有怨、有恨,怨恨就转化为借酒消愁。毛姆对玛莱斯科别墅厌倦了,这里有着赫克斯顿因酗酒带来的种种“劣迹”,但他对赫克斯顿仍有感情,他们达成一份协议:赫克斯顿不再喝酒,毛姆卖掉玛莱斯科,在伦敦购一幢楼房,开始新生活。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毛姆和赫克斯顿去印度旅行。毛姆对马来半岛、婆罗洲、南太平洋岛屿兴趣很大,出版过小说集《木麻黄树》和《阿金》《一片树叶的颤动》。毛姆一直没去印度、不写印度,因为他认为印度是吉卜林(Kipling)的天下,关于印度的好小说被吉卜林写光了。其实,毛姆一直关心印度,他正在构思一篇与印度有关的小说(就是后来的《刀锋》),所以,他觉得有必要去一趟印度。毛姆和赫克斯顿在印度住了四个月,走了很多地方。也许印度之行,改变了毛姆的想法,出售玛莱斯科的计划中止了。
毛姆回到玛莱斯科,仍旧过着以前的生活,但赫克斯顿酗酒的恶习还是改不掉,他的身体日衰,不能胜任秘书工作。也许,他俩都“厌倦”了对方,毛姆和赫克斯顿决定分开,毛姆给了他一大笔钱。这时毛姆心里已经有了赫克斯顿的接班人——艾伦。
不久,赫克斯顿的病情转危,毛姆赶去照顾他。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七日,赫克斯顿病逝,毛姆才发现他俩所谓的“厌倦”不过是爱的另一种表现。毛姆后悔且伤心,在赫克斯顿葬礼上,他失声痛哭。
赫克斯顿死后,很多关心毛姆的人给他介绍秘书,他都不要,他早就有了安排,在等艾伦回来。一九四五年,毛姆的新秘书艾伦正式上岗了,接替赫克斯顿留下的位置。其实,毛姆在一九二八年就认识艾伦了,当时艾伦十八岁,花样年华。有赫克斯顿在,艾伦只能“靠边站”,没法进入毛姆的生活中心,但毛姆一直和他维持着亲密关系。如今,艾伦三十五岁了,外表远非昔日的俊美。但毛姆身边需要一个人陪伴。毛姆最后二十年,就是由艾伦贴身照顾的。
赫克斯顿风趣、机智、大气、放荡、邪恶、有魅力;艾伦清醒、温柔、体贴、要求不高、容易相处、有时喜欢耍点小心机。在毛姆眼里,艾伦最大的优点在于他像爱犬一样忠诚。对一个有钱又有名的老人来说,手下人的忠诚至关重要。
一九五四年,为了避免死前立遗嘱这一类事的烦恼,毛姆把玛莱斯科变成了“玛莱斯科别墅私人股份公司”,名义上归他的女儿莉莎所有。文件签署后,毛姆又后悔了,整天为玛莱斯科不再属于他而忧心忡忡,觉得在自己的家里好像成了客人。实际上,毛姆的忧心是多余的,他一直在此终老。他是这间别墅独一无二的国王。
一九六四年,毛姆还是立下遗嘱,将玛莱斯科的全部股份证券都留给他的女儿。赠与个人的名单上艾伦列在首位,艾伦可以得到玛莱斯科内部的物品和毛姆所有的版税。
到了一九六五年,毛姆的身体几乎垮了,情绪暴躁,喜怒无常。这一年十二月八日,他在花园里跌了一跤,十二日又摔倒在壁炉前,夜里起床再次摔倒,艾伦连夜把他送到尼斯的医院。昏迷几天后十五日死于医院。由于当时法国的一条法律规定,死在医院的人需要做尸体解剖,因而又用救护车把毛姆送回玛莱斯科,艾伦十六日发丧,宣布毛姆死于家中。
玛莱斯科的意义与毛姆同在。毛姆一死,玛莱斯科也就“失魂落魄”了。我们来玛莱斯科,无非是来感怀毛姆。
“了不起的汤普森”
曾去过马来西亚金马仑高原。在金马仑,心里惦记一个人:吉姆·汤普森(Jim Thompson)。一九六七年复活节那天,六十一岁的他在金马仑神秘失踪。
泰国丝绸在国际上大放异彩,可以说是吉姆·汤普森这个美国人一手促成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汤普森应征入伍,分配至美国情报部门工作。战争结束时,他正身处泰国,泰国的风俗人情及自然环境深深吸引了他,他决定留下来定居。可是妻子不愿移居泰国,两人宣布离婚。之后,汤普森未再结婚,关于他是“同志”的传闻,大概并非空穴来风。在曼谷,汤普森和同伙成立了泰丝有限公司,并以自己的名字创立了泰丝品牌“Jim Thompson”。汤普森很有一套营销手段,上世纪五十年代,轰动一时的《安娜与国王》音乐剧和电影用了他的泰丝做布景和服装,让他的丝绸从此在欧美大卖。在汤普森的推动下,濒临淘汰的泰丝行业变得生机勃勃,到了一九六○年代,泰国有一百多家丝绸公司,为成千上万的泰民制造了就业机会。
当年,吉姆·汤普森在曼谷可谓家喻户晓,如果寄信给他,只要在信封上写“泰国曼谷吉姆·汤普森先生收”,信件就能准确送到他的豪宅。泰丝为他挣了钱也争了光,政要、大亨、作家、明星,都是他的座上宾。吉姆·汤普森的奢华、神秘以及他觥筹交错的社交生活,让我联想到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我们可以套用小说篇名,称他为“了不起的汤普森”。从某种程度而言,汤普森就是远东版的盖茨比。
我看过一张汤普森手拿泰丝的经典照片,觉得他和泰丝很搭调,简直“合二为一”。汤普森长得高大俊朗,尽管不像欧洲型帅哥那么精致细腻,但他具有一种典型的美国气质,优雅中带着粗犷。实际上泰丝也是这般品质,摸上去有些粗糙,柔滑度和中国丝绸没法比。
金马仑高原坐落在彭亨州,海拔一千五百二十四米,由于地势高,全年气候凉爽,是马来西亚最大的高原度假胜地。汤普森喜欢金马仑的气候与环境,他也勇于在丛林探险。汤普森经常来此度假消暑,每次都下榻在他的“月光小舍”(Moonlight Bungalow)。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六日,当天下午,汤普森突然不见了,仅发现他留在椅子上的香烟及银制精美烟盒,似乎表明他只是到外散个步而已。出事后,马来西亚当局派出军警在金马仑高原进行地毯式搜索,却一无所获。由于他曾是情报人员,有人推测他是被敌方谋杀了。也有人把他的失踪和马共牵扯在一起。如果说和马共有关,可这些年浮出的马共秘史却从未提及此事。还有人猜想他故意逃遁,销声匿迹。更有人断定他根本就是被老虎吃了。若真是被老虎吞噬,多少会留下点血迹或残骸,可是警方在周围并未发现这些。汤普森的失踪,至今还是一个不解的谜。是的,他只是失踪了,一去不返。他的“失踪”,如张国荣的“跳楼”,葛丽泰·嘉宝的“隐居”,使传奇更加传奇。
其实,汤普森的失踪也不是一件孤立的偶然事件,想必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南半岛局势动荡的大背景有关。一九六一年,另一位在太平洋战争时期有特殊背景的日本人辻政信在寮国(老挝)神秘失踪;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南越发生政变,推翻吴廷琰政府;一九六五年,柬埔寨元首西哈努克断然终止与美国的外交关系,靠向社会主义阵营;也是在一九六五年,新加坡从马来西亚独立出来,成为一个自主的国家。总之,在那个政治风云变幻莫测的年代,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金马仑高原除了拥有美丽的茶园,也种植蔬菜花果。从新加坡过去,路途遥远,需十小时车程(包括两小时盘山公路)。由于它得天独厚的凉爽气候和自然景观,照样吸引大批游客不畏辛苦、颠簸前往。曾在网上见过,有人去寻找汤普森的“月光小舍”,屋子已经闲置,门庭荒芜。不过,既然来了金马仑,我是一定要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找到“月光小舍”。那天先在“烟屋”喝了下午茶、吃了司空饼。过后,按服务生的线路指示,步行去“月光小舍”。离开大路,左转上山,走了十五分钟,毫无头绪,经验告诉我,需拦车问路了。幸运的是,一对马来夫妇让我上车,更幸运的是,他们居然知道这间汤普森旧居,并送我过去。车子开到山顶,就是“月光小舍”。我实在佩服汤普森的审美力,“月光小舍”所处的位置,视野开阔,景色绝佳。这间别墅刚刚翻修一新,正挂牌出租,不时有经纪人带客户来看房。我希望出租后,它能成为旅店或餐馆,对外开放,好让我们这些“汤迷”能登堂入室一解相思之苦。
汤普森的艺术鉴赏力非比寻常,收藏的佛像、雕塑、瓷器、古董家具等东方艺术品摆满他在曼谷的家。几年前我去曼谷参观他的故居(Jim Thompson House),颇惊艳。这座房子一九五九年建成,采用坚硬的柚木材料,以卡榫接合搭建,可以拆散开来移至别处重装。其中的客厅本是一幢建于一八○○年的老屋,由于这个老屋由五个继承人共同拥有,五个人心思都不在老屋上,都想另起炉灶。汤普森对这个老屋一直怀有觊觎之心,于是约来五人,商谈转让老屋。买下老屋后又将它拆散,重新安装在自己的私宅里。听导游说,工人不小心,把墙壁给装反了。所以,这个屋子虽然只有六十多年,客厅却有二百多年了。六十多年和二百多年,在这里对接,不露痕迹,时间原来可以是弹性的!书房是原来屋子里唯一装有空调的房间,汤氏生前在此阅读和写信。里面一尊八世纪的石灰岩立佛,端美异常,其神态不可言说,据导游说,它是汤氏收藏里最珍贵的一件。
曼谷的汤普森故居和科伦坡的杰弗雷·巴瓦故居、布鲁塞尔的维克多·奥塔故居,是我到访过的三间最美私宅,且风格迥异。如今,站在“月光小舍”前,同样能感受到一股“美的气场”。
汤普森是个唯美者,他的失踪,也是“美”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