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 | 学者束景南去世,享年80岁:一生俯首研究王阳明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宋浩
潮新闻获悉,“文脉老人”、浙江大学古籍所束景南教授,于2024年5月22日在杭州去世,享年80岁。
束景南,1945年出生于江苏丹阳,1968年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分配至扬州师范学院南通分院中文系任教。1978年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为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导师是蒋天枢先生。毕业后分配至苏州大学任教,1995年调至浙江大学,为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中外文化交流中心、宋学研究中心教授。
束景南教授研究领域广阔,研究生期间曾发表《论庄子哲学体系的骨架》《扬雄太玄创作年代考》《司马相如游梁年代与生年新考》等论文。1982年以后转入对宋明理学、经学、易学以及佛教文化与道教文化的研究,发表论文百余篇,发表专著《朱熹年谱长编》《朱子大传》《阳明年谱长编》《阳明大传》等。
2013年8月30日,钱江晚报《文脉》专栏曾经刊发过的他的专访报道,2019年10月,记者再次因为他的新书专访了他。
今日两篇旧文重读,以悼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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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景南:坐而论道”》
我们去的时候,束景南正在拉二胡。曲目是《二泉映月》,在暮夏的午后,缠绵悱恻。
这是他最热爱的“锻炼”,每天,束景南都要拉二胡两小时。拉到忘我时,已然有些庄子“天人合一”的境界。
庄子,是他最早研究的领域。1979年,束景南还在复旦大学读研究生时,就在权威期刊《哲学研究》上发表了一篇研究庄子的文章《论庄子哲学体系的骨架》,当时在学术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因为,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和“主流”唱反调。
当时普遍认为,庄子提出的“坐忘”的哲学是“自欺欺人的主观唯心主义的糟粕”。束景南却提出,庄子的《逍遥游》里说的是,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有待”的,不自由的,即事物都要通过相互联系、相互依靠才能存在,如果人能做到去知、去欲、自然无为,便能进入“无待”的自由境界,不是什么“主观唯心主义”。
同一年,他在《哲学研究》上发表了《也论孟子的哲学思想》,对孟子的哲学思想提出了新的观点。
紧接着,束景南又在《历史研究》上发表了《扬雄太玄创作年代考》。
“硕士生在权威刊物上连发三篇文章,迄今还没有人破这个记录。”提及这些,束景南颇为自豪。
1981年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束景南被分配至苏州大学中文系,他将自己对哲学的浓厚兴趣转变至哲学研究。1992年,束景南《朱子大传》出版,为他在业界赢得了不少赞赏。
在《朱子大传》中,束景南为朱熹平反。
“朱熹对‘人欲’的含义有清晰的界定,‘人欲’是指过分的追求,而对于正当的追求,所谓‘食色,性也’,朱熹从来没有说过要‘灭’。用我们现在的例子来说,上班领工资是正当追求,贪污就是过分追求,对待贪污当然是要‘灭’的。”束景南说。
如今,他正在写作《王阳明年谱长编》,150万字的著作。
束景南从小喜欢书法,百万字的著作,都是在稿纸上一笔一笔工整手写的,他说就当练书法了。而他的书稿,就是他最好的书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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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要看没标点的古籍原本,不能偷懒去看点校本
直到现在,苏州大学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我们图书馆里的古籍藏书,这么多年来,全翻看查阅过一遍的人,也就束景南了。”那时,每天早上,束景南从家里出发,到学校图书馆一呆就是一整天。
束景南师从陈寅恪的大弟子蒋天枢(1903~1988,文史专家),治学严谨,“有一份材料说一份话”是他在采访时说得最多的。
他的认真还体现在审稿上,这篇两千多字的稿子,束景南足足看了近6个小时,错别字、标点符号,他都细心地一一改过。(以下记者简称“记”,束景南简称“束”)
【治学】下苦功夫啃原本
第一次见面,蒋天枢先生就要求我看书一定要看没有标点的古籍原本,不能偷懒去看点校本。
记:您是从小就对文化史感兴趣吗?
束:其实我小时候更喜欢文学,当时社会上流行苏联小说,我也接触过不少,最喜欢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与高尓基的早期小说。西方文学最喜欢看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与拜伦的《唐璜》。
1962年,我考上南京大学,读的是历史系。后来毕业分配,我先到解放军农场劳动两年,然后到江苏启东农村的一所民办中学里教了八年书。在这段时间里,我也搞过文学创作,写了一些小说和诗歌,还发表在杂志上。
我觉得,各方面的经历和爱好,都是一种磨炼和提高,对我后来进行文、史、哲的贯通研究有很大帮助。
记:那您的文化史研究之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束:1978年,我到复旦念研究生。我的学术研究之路,就是从这里起步的。
我在复旦的导师,是著名的文史专家蒋天枢先生,他毕业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是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的大弟子。
记:蒋天枢先生的教学方法是不是很特别?
束:蒋先生传承了陈寅恪先生注重文献考据的治学方法,在学术上非常严谨。第一次见面,他就要求我看书一定要看没有标点的古籍原本,不能偷懒去看点校本。
他对我说,你只有下苦功夫去啃原本,才能提高阅读文言的能力,才能真正理解古籍的含义,有了这样的基础,以后做研究才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他还说研究先秦文学首先要过古文字关,所以我又去苦读甲骨文、金文。
复旦毕业时,蒋先生给我的临别赠言也是同样的话——“治学,要从自己收集原始资料出发,从自己校对古书入手。”
我一直牢牢记着蒋先生对我的忠告,在复旦的三年,这是我学到的最重要的治学方法。
【朱熹】他是宋代的头号大儒
我是把朱熹作为一个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大代表来研究的,我认为他是百科全书式的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
记:您对朱熹很有研究,还写过《朱子大传》、《朱熹年谱长编》,但在大家眼里,朱熹一直是以道学家的形象出现的。
束:人是复杂的,不能符号化、简单化。朱熹其实是一个心态非常丰富的人,学问渊博。他是中国宋明理学的集大成者,是宋代的头号大儒,一生专心治学,著作宏富,他到死的前一天都还在修改《四书集注》(儒家理学的名著)。
另外,朱熹还是著名的诗人、古文大家。那首《观书有感》“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把治学的道理说得多妙。
我是把朱熹作为一个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大代表来研究的,我认为他是百科全书式的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
记:在您眼里,朱熹是个怎样的人?
束:中国古代一向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但朱熹很特别,他不想做官,一生中做官的时间加起来也只有短短七年半。剩下的时间,他都在家里著书立说,开门办学。就是在做官的时候,他也注重教育。
朱熹出任南康知军,在庐山创建白鹿洞书院进行讲学。三年后他解职回乡,又在武夷山修建了武夷精舍,讲学授徒。后来到湖南做官,他又修复了岳麓书院。
朱熹还很有社会责任心,敢于直谏。朱熹曾向宋孝宗上了一道很长的奏折,说天下不正的根源在于皇帝一心,就是因为你这个做皇帝的一心不正,所以天下才出现动乱,要想国泰民安,皇帝必须自己先“正心诚意”。
他当面批评指责了皇帝的种种罪过劣行,这让宋孝宗很是下不了台,就把他罢官了。
朱熹晚年入朝给皇帝做“侍讲”,给皇帝讲四书五经的同时,还当面给皇帝提出很多批评意见,声色俱厉。最后,皇帝受不了了,朱熹前脚刚出门,皇帝就写了一张条子让太监递出去,说,现在冬天下雪太冷了,怕你这个老儒身体扛不住,你还是回家去吧。
这些事史书上都有记载。现在人们都说“海瑞骂皇帝”,却不知道其实朱熹骂皇帝骂得更凶。
记:可是朱熹也说过“存天理,灭人欲”,引起很大争议。
束:这是一个长期以来都存在的误解。我们常常望文生义,认为朱熹说的“人欲”是指人的各种自然本性,包括吃饭、穿衣、结婚生子等等,这些需求怎么可能灭绝呢?
这种理解是不对的,我们要看朱熹自己怎么说。朱熹说的“人欲”,是指过分的追求,而对于正当的追求,他从来没有说过要“灭”。
【建议】有一份证据说一份话
学术研究同文学创作是两回事,需要对古籍进行查找、整理、阅读、考辨,不像文学创作那般浪漫、那般有趣,但实在是省不了的,也没有任何捷径可以走。
记:现在大学里选择历史等人文类专业的学生人数不断下降,您会担心吗?
束:我觉得情况或许没有大家说的那么严重。
我上大学那会儿,全国每年招的大学生不过十万,文科少得可怜,现在每年有好几百万的学生入学。读人文专业的学生,相对数是下降了,但绝对数量是有上升的。
记:要做好学术研究,需要什么样的素质?
束:做学术研究,最关键的是要耐得住寂寞,沉得下去,踏踏实实,锲而不舍。就像一句老话说的,“把冷板凳坐穿”,才可能出成果。
我不是天才,做学问很笨。研究朱熹,研究王阳明,光搜集资料就各用了十几年,从一万多册古籍里面一点点爬梳,逐渐积累。
学术研究同文学创作是两回事,对古代文化的学术研究,需要对古籍进行查找、整理、阅读、考辨,不像文学创作那般浪漫、那般有趣,但实在是省不了的,也没有任何捷径可以走。
所以,对于现在有心治学的年轻人,我的建议,就是当年蒋天枢先生跟我说的话,踏踏实实地从文献和资料出发,认认真真做学问,有一份证据,说一份话。
2019年10月27日,王阳明诞辰547年,束景南教授的新书《王阳明:“心”的救赎之路》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记者再次采访了他,并撰写了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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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阅两万多种古籍,把王阳明弟子的很多说法推翻了》
“就从我的大学时代说起吧!”在浙大西溪校区寓所,75岁的束景南谈起王阳明。
他很健谈,操一口镇江口音的普通话,说话声音也很大。这一聊就是两个多小时,直到饭点,我与束先生一起,吃了一餐师母做的饭菜。
束先生自少年时代,就萌生了研究王阳明的想法。在继《王阳明年谱长编》等著作之后,他的新书《王阳明:“心”的救赎之路》即将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这两部著作中,束景南展现了不同于以往的王阳明。
学术研究之外,束先生的生活很丰富,除了喜欢画画、书法,尤其喜欢拉二胡,每天都会拉上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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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1.5元的集子中,“遇见”王阳明
1962年,17岁的束景南考进南京大学历史系,当时系里有很多名师,系主任韩儒林是元史专家,精通6门外语,20世纪初曾留学法国,师从伯希和。
“你们做学问要有‘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绝无一句空’的精神。”有一次开会,韩儒林跟学生说了这句话,它影响了束景南的一生。
在束景南的大学时代,王阳明被认为是“反动唯心主义思想家”,没人研究,学校图书馆有关王阳明的书也不外借。
“王阳明到底怎么反动呢?”这反而引起了束景南的好奇心,“我研究王阳明的念头,就从这时候萌芽。”
读大二这一年,束景南终于“遇上”王阳明。
有一次逛夫子庙,束景南在旧书摊遇到一套王阳明的集子,上下两册,他花了1块5毛钱买了下来,一直保留到今天。这套书,历经半个多世纪,泛黄的书皮上,还保留着束景南当年手写的“阳明书”三个小篆字。
1968年,从南大历史系毕业后,束景南曾先后到军垦农场、乡村中学工作10年。
1978年,他考进了复旦大学,成为中文系的研究生,师从蒋天枢先生,蒋先生是陈寅恪先生的弟子。束先生说,他继承的是陈寅恪的治学路子,用清代朴学的方法,以严密的材料和推理来说话。
“重返学校,我做梦都没想到,10年前想研究王阳明的念头,就又升起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复旦朱东润教授的学生陈尚君(现为复旦大学教授)跟他说起,朱东润教授在解放前写过一本《王阳明大传》,后来散佚了。
说者无心,一直想研究王阳明的束景南却听进去了:“朱先生的书散佚了,我是不是可以写?”
有一次,束景南去导师家受教,当时蒋天枢正帮老师陈寅恪整理著作,束景南有幸看到陈寅恪《柳如是别传》手稿(这部书正式出版要在两年之后)。一次碰巧的先睹为快,让束景南暗下决心,要学习陈寅恪的治学方法,给王阳明写一部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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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景南与导师蒋天枢先生
为研究王阳明,先花10年研究朱熹
从复旦毕业后,束景南首先研究的,是朱熹。
“要研究王阳明,必须先研究朱熹。宋代理学没搞清楚,怎么能搞清楚明代理学?”他花了10多年把朱熹研究一遍,写出了《朱熹年谱长编》等著作。
直到1995年,50岁的束景南才开始转向研究王阳明,20年间,他完成了《王阳明年谱长编》等三部著作。
“我是一个笨人。”束景南说,王阳明研究之所以花了20年时间,因为做年谱有两大难:一是收集资料难,二是考辨真伪难。
王阳明是500年前的人,保存的资料很少,而涉及到的人、事又很多。要搞清楚他每一年的经历,完成一部详备的年谱,太难了。而且,王阳明的学生钱德洪写过《王阳明先生年谱》。作为王阳明的弟子,钱德洪的《年谱》很有说服力,要超越他,难上加难。
比如明代以来,流传王阳明因弹劾刘瑾而被贬到贵州龙场驿,途中大太监刘瑾派杀手追杀,他投海后遇仙人救起,从浙江驾飓风到福州登岸,逃进了武夷山,遇到老虎也不来吃他。
“钱德洪《年谱》、邹守益《图谱》里都这样记载,两人都是王阳明的学生,就有权威性。”但是,束景南发现他们错了,“我收集到可信的资料,发现这是王阳明自己虚构的,他佯狂避祸,在《游海诗》里虚构出来这样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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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阅两万余种古籍,手写百万字书稿
王阳明号阳明山人,是因为在阳明洞里修道,钱德洪的《年谱》记载很清楚。可是他在阳明洞里修什么?除了钱德洪的记载,其他资料很难找。“这个问题一直困扰我十多年。”直到读到《性命圭旨》,束景南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本书是明代讲道教内丹修炼的著作,平时只有研究明代道教的人才看,“我翻到这本书,一下子明白了。”原来王阳明当时在学道家。
“陈寅恪先生说,学术研究要凭材料说话,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我的老师蒋先生也说,要研究一个人,必须从全面收集资料入手。”束景南说,学术研究就是要“求是、求真、求实”,历史原来面貌怎样,就应该怎么写。
一切要以材料说话,“找不到材料,研究经常中断”,甚至,他曾经想过放弃研究,但终究以非凡的毅力坚持下来。
“年谱最主要就是资料支撑,有新资料才能写出来。”为此,束景南跑遍了各个图书馆,查阅两万多种古籍,在浙大古籍阅览室等图书室,他一个人坐在里面,一本一本地翻书,“把有用的资料抄下来,一天下来,手指头都翻黑了。”
《王阳明年谱长编》、《王阳明:“心”的救赎之路》等著作,上百万字的作品,他是用手写的,而且工工整整,他做了十几个木箱子,用来保存这些手稿。我们只能看到全部资料的一部分,“因为有的资料无法考证,并不能用。”束景南说。
正是这些忘我投入,束景南才说:“我了解王阳明,比了解我自己还多。”他自己经历的事,不一定都记得清楚,而王阳明生命的每一年、交往的人和事,通过对照当时各种人的记载,束景南都考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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