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罗的漂流瓶丨北美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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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短篇小说作家爱丽丝·门罗。资料图
在爱丽丝•门罗去世后的几天,我所在的几个文学微信群,皆在谈论门罗和她的作品,尤其女性写作者几乎无一不说自己喜欢门罗。想起两年前我主持文学公众号,邀请海派作家唐颖做一期“经典荐读”,她在村上春树和爱丽丝•门罗之间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推荐门罗。对此,我一点都不意外。擅长挖掘日常都市女性心理,以及男女之间种种纠缠不清关系的小说家唐颖,对于把平淡生活变成小说艺术的门罗,自然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不过,她有点担心大众读者对门罗作品的理解会有一定困难。这大概就是她起初犹豫不决的原因。
门罗的小说怎么会难以理解呢?她的叙述并无魔幻色彩,也没有花里胡哨的炫技,而是非常克制,几乎不动声色,人物和故事似乎都是平淡现实生活里的你我,那些人物所想着的就是我们也在想的,甚至在做着的,而门罗揭开了“不为人知”的隐秘的真实,那些普通人生活的各个私密的角落,尤其是人物内心隐蔽的行为动机。那些瞬间的甚至不可告人的欲望,我们没有把它外化成现实故事,就仿佛不曾有过,更不去深究,即使发生了,也像猫盖屎一样,故意遗忘、遮盖得仿若没有。而门罗让她的人物成为X光,照见我们肉眼所不见。
我的书架上有两本门罗的英文版小说集,其中一本是《Dear Life》,就是和《逃离》一样被大家津津乐道的《亲爱的生活》。这是门罗2013年获诺奖前一年的作品,也是她的封笔之作。该集子的首篇《To Reach Japan》,就是当时唐颖推荐的《漂流到日本》。门罗本人曾建议读她的小说从《亲爱的生活》开始,因为那是她最好的作品,可见《漂流到日本》在她作品中的地位。为了那期公号,我把这篇小说反复读了几遍,忽然明白了唐颖说的门罗小说的理解难度。这种难度,可能有点像一个丈夫自以为和他在一起幸福美满的妻子,却不知长期同床异梦,无法理解妻子突然提出分手。又或是一对貌似恩爱的夫妻,外人弄不懂他们昨天还在海滩带着孩子晒太阳,今天怎么就分道扬镳了。人们容易看到和想象大海的波浪,但很难看到或想到“茶杯里的风波”,毕竟平淡日子里的风波少有大海上的狂风巨浪,不曾想那杯子里的风波会在不知不觉中把生活瓦解成一地碎片。自称作品有“主妇气息”的门罗,正是书写“茶杯里的风波”的高手。
我再次从书架上抽出《Dear Life》,封底右下角贴着该书售出条形码的粘纸,上面有购书地点与日期:Munro's Book( 门罗书店),7/01/15。这几天人们谈及门罗总是提到门罗书店,在她永别了人世后,除了阅读她的书,书店则成为可以直接感受这位“当代契诃夫”的物理性存在。但我想借此澄清一个误传:今天坐落在加拿大BC省省府维多利亚政府大街1108号的门罗书店,并非门罗与其第一任丈夫詹姆斯•门罗当年创办书店的原址,门罗更不曾在这里卖过一本书。       
2015年夏的一个午后,我走进门罗书店,颇有点文学朝圣般的激动。这是一栋新古典主义建筑,店堂敞亮,天花板有7.2 米高,午后的阳光,透过一扇拱形大玻璃窗和接壤天花板的几扇小窗射入,散落在一些书架和书籍身上,我在那倾斜的光影里穿梭,径直去寻门罗的专柜,但书店并未在门罗获诺奖后刻意设置什么,她的书和加拿大其他作家的作品排在一个区域,这倒与门罗一向低调的作风相符。只是疑惑,这地处维多利亚老城区地标性位置的原加拿大皇家银行的华美建筑,怎么会是门罗和她丈夫1963年创办的小书店呢?跟店员打听后才知,门罗书店的原址是在维多利亚电影院附近的耶茨街(Yates Street)一个长条形狭窄空间,那里才是年轻的门罗又当老板娘又当店员的地方。也因为在店里阅读了许多书,门罗感觉自己能写得更好,五年后她出版了第一本书《快乐影子之舞》,并拿下加拿大总督文学奖。1980年代耶茨街改造,书店被迫搬迁,詹姆斯•门罗冒险举债买下现在书店的位置。而爱丽丝•门罗早在1972年就结束了她与詹姆斯的婚姻,回到东部家乡,直至去世。离婚后仍保留了夫姓的爱丽丝•门罗,在日后使得这普通加拿大人的姓氏举世闻名,而门罗书店也随之名扬天下。离婚时的他们能料想得到吗?
生活里什么可能性都有。回到我从门罗书店买来的《Dear Life》,重温第一篇唐颖推荐的故事。
格丽塔从那个让她颇为窘迫的文学聚会回来后,就疯狂地想念开车送她回家的哈里斯——多伦多一家报纸的专栏记者。在那个紧张不安的聚会上,在她“迫切地渴望随便什么人能像扔给狗一根啃过的骨头一样扔给她一个交谈的机会”时,哈里斯拎起她的鞋子,把被聚会完全忽略的微醉的她,带出近乎令她失态的场合,让她坐进自己的车里送她回家,这简直就是一场“英雄救美”。那一刻,女人很容易生出依恋和投怀送抱的感觉,这种瞬间的混合着感激的情欲在女性世界并非孤例,只是大多时候被理智控制住,并被随后的日常消解或遮蔽。
门罗正是抓住这类瞬间的高手,于是就有了《漂流到日本》里格丽塔的故事,而这种努力也贯穿了爱丽丝•门罗六十年孜孜不倦的写作生涯。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赞誉门罗,就以诺奖科学家得主“因为解答了宇宙或我们物质性存在的重大谜底而获殊荣”,来比喻和并列门罗的写作“接近揭示出那些之上的最伟大的谜底:人心及它的异想” 。
从《快乐影子之舞》起,门罗笔下一直静水深流,反复地书写女性隐秘的欲望,那些在日常的琐碎家庭生活之下的暗潮,她笔下的每一个女主人公几乎都是自我欲望的历险者,格丽塔便是其中之一。她对哈里斯的想念疯狂到要哭出来的渴望,“ 但当彼得回到家时,所有这些幻想都消失不见,蛰居起来。而日常的爱意凸显出来……” 门罗的了不起在于,她不止于写出瞬间的欲望以及之后的消失或破灭,她往更深处挖掘,写出这种人心深处的欲望从来不曾消失,一旦有适当机遇就燃烧起来,那燃烧便是激情,而激情总是混合着不可知的危险。
格丽塔的丈夫要去别处工作,恰巧格丽塔的朋友邀她去多伦多帮她照看房子,于是格丽塔对哈里斯的欲望再度燃起,她写了一封没有传统书信的抬头,也没有落款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而这是她许多天里写出的唯一最接近诗的一句话:“希望它能/ 漂流到日本”,下面的空白处写了列车到达日期和时间。她感觉寄出这封信就像是把一张纸条塞进漂流瓶,而这漂流瓶藏着她的欲望,和这欲望变成行动结果的不确定性。漂流瓶的意象,正是女性内心欲望隐晦而又放逐的象征,门罗笔下的女性,可以说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漂流瓶。
如果说较早期的《逃离》还有编故事的痕迹,那么到了《亲爱的生活》,门罗书写这种欲望历险就若盐溶于水,你可以尝到咸味却看不到盐粒了。比如,格丽塔登上去多伦多的火车,门罗并未照一般的逻辑去展开她和哈里斯之间的故事,而是近乎纪实地记述女主在列车上的琐琐碎碎。她在火车上的偶遇和出轨,这个旁逸斜出的插播,正是格丽塔对自己欲望的放逐,而代价是差点丢了女儿。这令她痛悔,甚至决定放弃写诗。格丽塔因此“悬崖勒马”了吗?小说留给读者一个开放结尾,列车到达终点站,哈里斯等在那里,格丽塔会和他发生什么,读者去想吧。
这个小说里的日本有什么意义呢?我想,是门罗为主人公设置的一个遥远的意象,在格丽塔那里可能就是一个瞬间的意念,一个随机性的地名,一种不确定的愿望,遥远,模糊,而又足够刺激。
我们无法用社会规则、道德评判门罗笔下的人物,比如在瞬间欲望里放逐漂流的格丽塔,而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理解人性。门罗所有的故事都直抵平常人的内心欲望、遗憾、爱的欢愉和伤痛、逼仄的人生境遇里的绝望与负疚。我们每一个现实里的人,谁内心里没有过道德越轨的想象?甚至隐蔽在“不为人知”背后的某种恶行?事实上,好的文学里那些冲破道德规范的人物的所作所为,像一面魔镜,照见现实里人心的隐秘,只是我们平时总是喜欢用漂亮的或纯粹的布蒙住那面镜子。作家写出人物在瞬间的失衡,并由此做出的不道德行为,令人同情和理解,那正是一个好作家的勇气和智慧,通过自己笔下人物向既定的社会规则做出挑战,使我们大多数在现实里必须小心翼翼的凡人内心深处的某种越轨的妄想,得到富于同情的合理的安放。
那期的公号,我特意选了俄罗斯作曲家欧根• 杜加的《爱的华尔兹》做背景乐。我喜欢华尔兹优美起伏的旋律中波浪般的舞步,觉得它是最能舒展女性美丽肢体的舞姿。其实每一个女人的内心里都有一曲华尔兹,有的在舞池里奔放旋转,令人喝彩瞩目,然而更多的只能在自己心里旋转。门罗的一生,便是致力于把那些心里的旋转呈现给我们。
在所有诺奖作家诗人里,爱丽丝•门罗是让我感觉最不遥远的。记得2013年文学诺奖揭晓时,我正在自家餐厅的白色台布上摆放完一套银色的刀叉,然后给客人端上一杯新煮的咖啡,那客人跟我说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得奖了,她原来就住在我们这里!客人言语中就像说的是自家的邻居。我看着窗外,时不时就想象出当年的门罗从我的餐厅门前走过的样子。在她的小说《漂流到日本》里,女主从自家到某大学参加那个文学聚会,往返路途,就是我平时带孩子去UBC大学上钢琴课的那段路程,这种环境的真切感,更让我觉得小说里的人物就在身边。
宇秀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