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天地 ·新阅读 | 龙之形象六千年巨变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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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出世六千年》 孙机 著 商务印书馆 2024年2月版
中国被称作“东方巨龙”,不论居住在世界上哪个地区的中国人都被称作“龙的传人”,这是一个约定俗成、已得到广泛认同的观念,因为龙和中国人的关系实在太密切了。
一种相当普遍的印象是,龙是皇权的象征。从历史上看却不尽然。虽然秦代曾有人称始皇为祖龙,汉代也曾称高祖为赤帝子,但这时帝王和龙的联系尚不固定,他们并未将这一全社会通用的吉祥物攫为己有。
唐代人的看法则略有不同。如果把杜甫的诗作为了解民情的晴雨表,则他一再说:“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反映出皇帝和龙的联系在人们心目中已更加紧密。唐代饰龙纹的器物中,铜镜是很突出的一种。
唐玄宗将他的生日八月五日定为千秋节,这一天皇帝赐群臣镜,王公以下亦献镜及承露囊。千秋节时颁赐和进奉之镜主要是带“千秋”铭文的盘龙镜。《太平广记》卷二三一引《异闻录》对此有所记述:“扬州进水心镜一面,纵横九寸,青莹耀日。背有盘龙,长三尺四寸五分,势如生动。玄宗览而异之……歌曰:‘盘龙,盘龙,隐于镜中。分野有象,变化无穷。兴云吐雾,行雨生风。上清仙子,来献圣聪。’”几乎将镜上之龙当成皇家的纹章了。这种铜镜在出土和传世文物中都能见到,绝大多数仅铸出一条龙。因为镜背的面积不大,外轮廓又是一个固定的框子,当中还要避让开镜钮,龙的活动范围很受限制。但在此小小空间之中,威猛的精气却在蓬勃喷涌;这里没有局促的挤压,没有矫情的安排。
谈古镜的文字常称它为蟠龙,然而构图的走向却不是蟠曲,而是捕捉住纵身腾跃的瞬间。弓起的躯体和扭转的头部使画面上的线条充满弹性,极度开张的四肢表现出奋飞之势。再看通过整体的精雕细刻而展现出的富丽堂皇、健劲丰腴之美,更使它无愧于“天子镜”的称号。
尽管龙的形象此前已经定型,但唐龙之若干细节的处理仍具有创造性。这时龙口大张,与南北朝时龙口多半张半闭不同。龙角依隋代的式样分出小支杈,背鳍则从颈部一直延伸到尾部,这两种式样也是南北朝时罕见的。而且龙胸后的密发、肘后的鬃毛、身上的细鳞、腹下的软甲,处理得也都比前代灵巧。或以为唐镜上的蟠龙纹彼此互相接近,有点公式化。其实不然,认真端详每件作品,会发现面貌各有不同,他们不是出自通用底本的依样葫芦。纵使不能说每件都有自己的个性,但至少都是经过分别设计、精细施工的,虽然它们之间存在着共同的时代风格。
晚唐以降,龙的造型又增神韵。此前各类工艺品中之龙,概成于匠师之手,这时它还出现于文人笔下。这些被目为“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之知识界的佼佼者投入画龙的活动中,无疑使龙形更曲尽妙趣。在此基础上,郭若虚对画龙的技法作出归纳:“画龙者析出三停,分成九似。穷游泳蜿蜒之妙,得回蟠升降之宜。仍要鬃鬣肘毛笔画壮快,直自肉中生出为佳也。”不过宋代画龙的名家真迹,泰半不传,今尚存世者只有陈容所绘之龙。
后来明代的汪肇、清代的周璕,画龙均师法陈容而得其三昧。宋代工笔白描的龙也极精到,传李公麟笔《九歌图》可以为例。但宋代画龙的成就,尚未能随即扩散到工艺领域,宋瓷上的龙纹,多沿袭唐制。直到元代,瓷器上画的龙纹才使人耳目一新。
其实,元代对龙纹曾屡加限制,至元时甚至下令禁止“织造销金日月龙凤段匹纱罗”。但龙凤纹行世已久,势难禁断。元代龙纹的最高成就表现在青花瓷器上。元青花上的龙纹不仅接受了宋代画龙的成就,而且又有发展。它们仍不脱行龙之构图的窠臼,两龙虽颠倒而立,却总各有一只前足或后足未离开地面,还是阔步前行的姿势。距离使之腾空飞跃,看来工艺家还有一段路要走。
明代在景德镇设御器厂,遣官督造,所以在瓷器中再出现五爪龙则不为奇。这时于瓷上绘龙已得心应手,姿态多变,并产生了一些特殊的或变形的式样,如穿花龙、莲塘龙、飞鱼龙、斗牛龙、夔纹龙以及图案化的正面龙等。明瓷上的龙纹,宣德时最为壮观。
明万历时出现了将龙头摆到中央,使之成为直视前方的正面龙。设计者或以为飞动时龙头多为侧面,不够对称。可是将龙头扭到正面,本意虽希望使龙纹更加端庄肃穆,提高品位;但身躯在腾飞,头部却要岿然不动,两部分不容易协调得好,动态和静态难以统一起来。这个问题留到清代也没有完全解决,只不过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见怪不怪,它竟成了皇家御用之龙的标准图像。
明代工艺品中的龙纹大多围绕着帝后的服御之器展开,其中也不乏豪犷之作。说起明代的龙,还不能不提到朱元璋十三子朱桂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在山西大同其王府门前所建九龙影壁。清代围绕在皇帝身边的各种龙纹,用得太泛,太和殿内外,以不同形式出现的龙共13844条之多,所以龙纹几乎成为普通装饰图案或象征性的符号了。帝后朝服上最煊赫的纹样——正龙,本是明中晚期出现的正面龙,这种龙纹千篇一律,只起纹章的作用。固然在龙袍上将正龙、行龙、过肩龙、团龙和象征“四海清平”的水波纹、象征“江山万代”的山石、象征“洪福齐天”的蝠纹和云纹以及万字、寿字等精心组织搭配,的确富丽堂皇。
正龙既然成为纹章,所以光绪年间的新式铸币上也少不了标出这种图案。袁世凯复辟帝制时所铸金银币上的龙纹稍有变化,添上翅膀。设计者可能寓意于“飞龙在天”,反而类似明代三等蟒袍上的飞鱼。铸币中最后见到的龙纹是1923年天津造币厂所铸龙凤银元,其上选取十二章元素重新组织成一个“国徽”的形式。今天看来感到构图似乎太传统了,但当时大约仍有新意。其设计者为鲁迅、钱稻孙和许寿裳。
古代中华民族创造的龙纹,经历了六千余年的沧桑巨变,仍为广大人民所喜爱,仍能唤起民族自豪感,表明中华文明既古老又年轻。近年龙作为艺术题材相当流行,预示着在下一个世纪中,龙的传人将奔腾而起,大展鸿图。
(本文系孙机先生生前为《神龙出世六千年》撰写的文章,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