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 | 沈轶伦:一年蓬

  敬一年蓬,能从遥远的地球另一端,勇敢地闯荡未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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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认真真买来盆栽想种:昙花、月季和薄荷,兰花、菖蒲和红掌,轮番买来供奉在阳台,点击下单的时候自己信誓旦旦,但最后的买家秀都是奄奄一息。花店老板拍着胸脯说“植物杀手也能养活的”“不行你来找我退货”,但最后,只是因为一次忘了浇水,或几天日照不够,又或者是买来时的根系本来就不够茁壮。当我把一只仙人球也养烂的时候,决定彻底放弃养花这件事。我把闲置下来的空花盆随便放在阳台外的悬架上,气自己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刻意想要忽视它,最后,是真的忘了它。初夏过后,花盆却回复我一片萌发的生机。
  几片嫩绿的叶子,显示鸠占鹊巢既成事实,究竟是哪一粒野草的种子,在我的阳台上筑巢寄生成功?它迅速地在花盆里舒展,几天后,变成一团昂扬的春意,几周后,已经形成一簇绿色的漩涡。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摆烂草木生,这只小小的花盆,完美呈现了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在我的个人意愿退场的时候,自然的意愿登场了。自然告诉我,天意难测。
  雨水初歇,太阳出来,花盆里的野草,昂着粗壮的茎,挺着半米高的身子,开出毛茸茸的花来。是一朵朵白色的小雏菊的模样。即便再有成见,你也不能说它们是不好看的。用识别软件给它拍照,跳出野草的学名:一年蓬——花如其名,这种坚韧的生命力、这种不顾一切见缝插针的意愿,是蓬蓬勃勃的。
  “要向植物学习。”
  “是啊,不说话的植物说出了世间事物运转的所有秘密。”
  “对,所以要师法自然。”
  自然,字面的意思就是天然、自由,是非人为也,是不勉强、不局促、不做作、不拘束,不呆板。是理所当然。是以万物为刍狗。是我像握住指间沙一样,想努力握住那些美丽盆栽生命的徒劳。假如我能说稗草与良禾、兰花和蒺藜其实是生而平等的话,那一年蓬的随遇而安是不是也是上天的奇迹——而这四个字,随遇而安,正是一年蓬的花语。
  “墙角的花,你孤芳自赏时,天地便小了。”学生时代,记得语文考题里有冰心的这句诗。那时老师要我们写文章去批评“孤芳”和“自赏”,要赞美“融入集体”和“谦逊谦卑”。其实植物有本心,不求美人折,草木也不求用人的标准来衡量品性的高低,只是要活下去,去传递自己的声音和基因,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即便只能伸展出手指甲盖那样的花瓣,也要像这世间最大最美的花一样绽放,而这,就是它要表达的全部哲理。
  一年蓬被定性:是原产于北美洲的草本植物,是会对农业和生态系统造成破坏的入侵植物,是会排挤本土生物的有害物种——以上是从人类的角度看它。在它的眼里,它是能吃苦耐劳的,是能百折不屈的、是愿意冒险跳出舒适圈的,是适应性超强,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超强的。那些仰仗人呵护打理的花,在我力不能逮的地方萎谢了,这样乱蓬蓬浆液饱满的野蒿,不管不顾地挤了进来。令人生畏也好,令人生憎也好,终究也是令人生敬的。
  那今年我就把这一只空花盆留给你好了。这个阳台的产权和使用权,是属于我的,但土壤、空气、雨水和阳光统统不属于我。生命的意志穿透每一个平常的日子而不属于谁。
  敬一年蓬,能从遥远的地球另一端,勇敢地闯荡未知而来。敬你随遇而安,敬所有会在地缝和墙角发芽、会攀援、长荆棘、会发香或者发臭的植物。敬一切生命的生命力。敬允许一切的发生。(文/图 沈轶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