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活的不完满 证实生活的存在

◎李黎
陈侗是我心目中的文化偶像,由他引进的法国新小说是我必买的图书(虽然未必全都看完或者全都看懂),相信也影响过大量的人;他的博尔赫斯书店也代表着世纪之交民营书店的辉煌,虽然背后有诸多的辛苦。
开书店的人写小说
因此,当听说陈侗在60岁之后写了一本长篇小说《伤心的人》时,我一点也不奇怪:长期沉浸在文学、书店和艺术之中的人写一部长篇小说,可能比职业小说家在写了多年中短篇小说后开始涉足长篇还要自洽和必然。何况这本小说自身也经历了长期的酝酿和多个阶段:主要是录像阶段和中短篇阶段(书的开头结尾都有所介绍,书中更是穿插了多处关于录像的补充说明和旁白),最终以现在的长篇问世——一切都和陈侗的艺术实践和精神生活紧密相连。这样的小说是真诚和自然的,比那种占有大量资料写出来而和作者自身几乎无关的长篇令人信服。
作为长篇小说,《伤心的人》有着浓郁的怀旧色彩,因为故事都发生在书信、电报包括电话等依然承担很大沟通联系作用的2008年前后。虽然时间只过去十多年,但我们回顾起来确实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科技的加速度固然丰富了我们的个人体验,但似乎也把我们一个个都抛向虚空之中。因此陈侗在开篇就说明了“写作意图”:
每个人都有过伤心的一天,无论是爱情失落还是时光不再,我们不愿意接受的未知或改变都可以带动伤心的情绪。我要做的工作就是尽量让它们看上去结实可靠,同时又真正地保护那些不可能说清楚的模糊。
“情感的错位”成内在线索
小说的内在线索是“情感的错位”,表面则由一个个情感错位的故事,在广州老街昌兴街上和书店里逐次展开。如果不是篇幅和阅读耐心所限,这样的故事可以无限延续。事实上,也在永远延续,而作者写下的部分则是此前的录像片《小街风情》中出现的人物和他们背后的故事。
这些人物依次为:野山、艾米和辛迪、谭明珠、何曼丽、肥佬、私家侦探丁先生、委托人和卢婷婷、阿七、小文、阿六和阿萍、路人甲……每个人的出场都会带出另外一个人——有的自然而然,有的不那么自然但符合生活中总是有陌生人涌现的逻辑。一个人的故事说完,后续不再作为主角但会提及,或者绕回来(例如书店店员,后来才有了名字小文,并且成为一个阶段的主角;例如路人甲和四眼先生喝酒时,遇到了阿七一群人,围绕着来访的比利时作家图森在喝酒)。整个结构犹如流动的盛宴,和生活高度一致,以盛宴的形式在流动的不仅仅是硕大无比的城市,而是昌兴街这样的市井之地,是生活本身。
由人物出场和结构,我想到一部非著名法国小说《梦中银币》——尤瑟纳尔早年的作品,也是一个人物带出另一个;有的在过程中消失不见,有的再度出现,并且用一枚银币串起来。印象中陈侗并没有推介过尤瑟纳尔。这种结构上的相似,就是大家对生活、对生活与永恒的观点高度一致,英雄所见略同。
原本觉得《伤心的人》里会有法国新小说的痕迹,但读完之后基本没有这方面的联想。至少文字层面,陈侗在自己的作品中没有向那些小说家靠齐,而是带着一种典雅和小心翼翼,一点固执和谐戏。
《伤心的人》传达了作者对世俗生活的热切,对广州街巷的某种自豪之情。除了昌兴街外,小说里出现了很多地名:珠江、瘦狗岭、沙河顶、大西濠、永安堂、象岗山、中山大学……还有士多店、握手楼等特定称谓,都让人心向往之。这些让小说牢牢扎根于广州(但并非空泛的、针对整个广州的书写)而非任何其他地方。
小说所呈现的生活中层出不穷的“情感的错位”也让小说有一种引而不发的哲思:人人都希望自己付出的感情和别人的呼应保持一致,但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一致性,只有差异和错位。感情时时刻刻存在,那么这种差异和错位也时时存在。人们就是带着这样的缺憾和不对称生活的,一如“和疾病共存”。这就是这部小说最迷人的地方,以生活的不完满证实生活的存在。
唯有游戏,才能让人忘情投入
作为长期与艺术打交道的人,陈侗在《伤心的人》里面反而透露出极其生活化和质朴的一面。这种特质不仅贯穿全书,而且有些无聊和无聊引发出来的乐趣:那就是对人物背后故事的想象、揣测和描摹,以及对长篇小说这一文体的持续反思和调侃。前者构成了小说的主体内容,后者则不断用仿宋字体出现,区别于正文。这份“无聊”构成了一种轻松。而我认为,这是罕见和宝贵的,更体现作者积淀和功力。
相对于大量通过长篇小说来实现抱负、志业、功名的作者而言,相对于大量在小说中加塞了理念、观点、思想、思辨、艺术探索、审美突破等等作品而言,陈侗和《伤心的人》这部小说,就是玩了一次游戏——既是文字游戏,也是生活中的游戏精神。而我们知道,唯有游戏,才能让人忘情投入,调动自己的一切能量,事业和野心往往不能。小说开篇写了野山对百年前文化现场的探寻和向往,并由此决定搬迁。行文至此,我觉得野山会是全书的主角,他的文化行动,包括开办一家书店会是全书的重点。但完全不是,书店早就在那里(今后也必然会被人怀念);而野山在第一章后,就闪闪烁烁出现,一如作者本人在文化领域里飘忽又独特的行踪。
最后要说的是,作为一位画家,陈侗“情不自禁”地在这部小说里使用了多种视角,定格了很多个画面和场景,描述了斑驳的色彩并营造了很多重不清不楚的氛围。小说几次提到爱德华·霍珀的画作。这或许是陈侗的一个期待:写出像霍珀绘画作品那样的小说,在最真实繁杂的生活中感受最深刻的孤独清寂,在最确切的物质环绕之中体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画面需要想象,陈侗已经在小说中做了很多次的提示,而更为完整、更符合读者自身经历的想象,就有待读者在阅读中去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