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界 | 张定浩:姜夔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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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David Dibert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4年5月号
姜夔的寂寞
张定浩
一萼红
新年总使我平添新的忧思,
银河空转,明月空悬,
一年中这一刻我与你最为遥远。
而这一刻我又见到梅花,
细小红萼缀满黯淡枝干。
人群是幻影,道路是迷宫,
你写信的手远在千山之外。
或许是爱让我有力量沉默,
疏离于蜗角虚名的场域;
让我一生的黄金时代
得以流放在
与你的一次次欢会与告别中。
青鸟未至的日子里,我读山谷,
习兰亭,听柳丝拂过流水。
踏莎行
夜晚漫长,梦境短暂,
在写不出诗的孤寂时刻我倾听
穿过我身体的黑暗,
它们曾消散在宇宙的深处,
如今又归来如早春的江水。
如何把不能说出的你藏入
这些由词语所构成的新音乐里,
我敲击它们,你就发出清响,
我涂改它们,你就变得明艳,
我轻轻触碰你如月光触碰群山。
琵琶仙
桨声送回被潮水带走的事物。
废纸与空罐子重新唱起歌,
而古玉兰也会在四月的山寺里
继续它的美丽。
但此刻你在哪里呢,
而我又徜徉于何处?
且让春风细细勾勒飞鸟的音符,
并将人世的艰难一笔带过。
每一个节气都是一种想念。
当物候变化,漂泊的星辰
从不同角度凝望
此生所闯入过的光明的殿堂;
当大火熄灭,寒鸦习惯了
从它们周围再度升起的绿色,
我们的身体还会同时
在各自的灰烬中感到颤栗么?
淡黄柳
一切匆忙的事物都忍受不了
极为长久的注视,
最后只剩下安静的柳树,
安静得仿佛什么都不会失去。
而我总是单衣入城的过客,
在干净整洁的旅店里
空空看过一整个春天。
你遂引我穿行在烟雨的巷陌,
随手捡拾细小的野花,
我看着它们重新在你手中生长,
挺立在一种成熟的光辉中。
真好啊,在这暗淡阴郁的世界里,
我们选择成为幸福的人,
把遇到的每道墙都视作一扇门。
暗    香
还好还有月亮,
时刻在表明
宇宙就是一个巨大的记忆,它收容所有的失去,和离散,
又在某个清朗的夜晚把它们交还,
像老式放映机投射到黑暗中的光。
我遂看着自己再次伫立于
梅花的边缘,也看你被笛声唤起,
要折取最高枝上的幻影。
而浸透我的香气正浸透整个宇宙。
今夜我孤身
和雪一起回到江南,
和雪一起掩埋好身后
所有通往你的道路。
今夜我是易碎的酒杯,
也是永恒之心的歌者。
今夜月亮的旋转马车会重新
载上你,而我也会指给你看
许多年前的梅花如何从湖水中
隐现,又如何一点点回到枝头。
疏    影
且让我逐一召唤出守护梅花的天使,
召唤出花朵凋零后长满苔藓的树枝。
这样,在异乡黄昏的十字路口,
你的身影或许会在人群中闪现。
我知道情欲之神
是唯一会死亡的神,
但我们又能怎样,
江南江北辗转的旅人又能怎样?
这有死的天神和必死的恋人,
都是靠虚无滋养且受虚无所支配。
如今我只剩下不可靠的记忆,
伴随有关爱的不可靠的知识,
比如看你熟睡时的脸,
比如和你一起在春天
手捧一株易落的梅花赶路。
一座小小的院子在某处
永远等候着我们,但在此之前
却还有多少的路要赶,
像宇宙间永不停息的星辰,
环绕着一个无生命的中心。
江梅引
每次离别都迫使恋人们相互审视,
如水从水中跃起
再构成难以翻译的波浪。
但梅枝总带我进入熟悉的旧梦,
借助词语,我在梦中探索着
雾气弥漫的道路
以及一个人茫然承受痛苦的天赋。
墙壁上的水渍和裂纹,
被折弯的金钗,铁锥在沙滩上
划出的线条,这些荒凉景象
习书者曾用毕生心力去模仿,
以此探究艺术的秘密。
但我很庆幸此刻我已不必这么做,
春草萋萋,万物都在我的心底。
鹧鸪天
这满月下的灯影与花火会见证,
所有的聚散和悲欢终有尽时,
最后覆盖一切的无非是夜色,
无非是郁垒神荼佑护着的日常。
唯有流水要执拗地填满每处沟壑,
不舍昼夜,也不问春秋,
唯有流水在等待着,另一个我
在另一个你的歌声中忽然醒来。
萨福的甜苹果
事实上,他已经触碰到了
那颗苹果,
在高高的枝头,
何止是触碰,
整个夜晚他踮起脚尖,
用掌心感受过天堂的
弧度和温度,
然后,痉挛的手指
一点点松开,
像是在释放
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黎明。
快十年了,不会再有
另一个特洛伊,
城楼上的海伦
和客厅里的海伦,皆为幻影,
但将要发生的事情依旧
无法阻止,将要发生的
献祭与不忠,占有与逃离,
奇异的痛苦与欢愉,
他低下头,俯身,仔细嗅闻
被牧羊人践踏过的风信子
紫色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