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中村,一个时代的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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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2024年5月7日的下午,连续暴雨过后的广州分外氤氲。
时隔9个月后,我再次来到沥滘。
与去年相比,这里几乎看不出太大的变化:失去窗户的空房子、堆到两三层楼高的瓦砾堆。
不同的是,此前忙碌的挖机们此刻都静静围坐在一起,一些没有拆掉的门面悄悄又拉开了闸门。
沥滘村的拆迁似乎已经停滞很久了,没有了拆除房屋的巨大声响,也看不到建筑工人的身影。
网络上,有关开发商停发村民临迁费、部分地块被收回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位三十岁的男人穿着围兜在十字路口站着,我问他是租户还是房东,他腼腆地说是在这里做衣服的工人。
“你们怎么还没搬呢?”我问他,他回答说:“搬不走,又留不下来。”他把这句话反复念叨了几遍,突然指着淌水的路面问我:“水管爆了,你知道怎么叫人把水关掉吗,(这些水)好可惜呀!”
“打电话给自来水公司吧!”我推脱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在这样一个被拆得支离破碎的城中村,谁会来管这些公共服务的事。
我只是一个过客。我不知道这里发生的每个故事,每段别离,每分焦虑。
就像那些哗哗的流水,我也会从这里流走,最多带着脚底的一些尘土。
而这个破碎的村庄,如同一个躺在手术台上被开膛剖腹的病人,等待着被缝合,医生却不知去向。
一个时代的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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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拆迁中的沥滘村。
沥滘是广州一百三十多条城中村中的一个,而它们,都是广州城市肌理的一部分。
城市的肌理被岁月改变,无数人的命运亦随之改变。
祖居于此的村民、寓居于此的外乡客,在变迁中结束邻里关系,开启迥异的人生。
他们有些人会短暂离开,回到此地时,小院变洋房;他们有些人会永远离开,奔向另一个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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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正在从沥滘村搬走的人们。
在这个生活着数千万人的城市里,人们通常只会关注那些宏大、瑰丽的叙事,譬如一个新艺术馆的开幕,一个地铁新线路的开通,一场万众狂欢的马拉松……主流媒体上,鲜少有聚光灯能照耀到城中村。
有十栋楼收租的鸭仔饭大叔、拎着一大包现金到处买屋的斤叔,这些网红所代表的,既有真实的一面,也有被虚构的猎奇视角。
旁观者通过手机上的短视频来窥视城中村的那些光怪陆离,而网红们的夸张表演,一定程度上迎合着他们的想象。
伴随着广州新一轮城市更新热潮的开启,城中村似乎在上演一场末路狂欢,在无数个不确定性中,努力弹跳出一个个高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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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拆迁中的黄埔区横沙村。
走过一个又一个正被拆掉或准备被拆掉的城中村,感觉像是在送别一个时代。作为过去几十年广州城飞速扩张、野蛮生长的一页,千万人历经其中,在生命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烙印。
跃龙门的异乡人
有人说,城中村是广州对打工人最善意的包容。
据说网易CEO丁磊刚到广州创业的时候,就住在石牌村。后来辗转住过伍仙桥南方医院附近,还去白云山边的横枝岗住过,他形容其为“质量比较高的城中村”。
城中村租住的大多数是社会底层,也不乏一些刚刚步入社会的大学毕业生,今天在街边吃着炒饭的年轻人,或许过上数年就能买一套自己的房子,成为这个城市的中产。
2016年,我到珠江新城一家公司工作。初来乍到,同事告诉我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公司的业务主力都是大学毕业生,但总助、司机都是本地城中村的村民,总助对本地相当熟稔,能帮老板处理好各种事务,司机们则享受着按时上下班的闲暇。
对于村民来说,尽管学历差距巨大,但作为最早享受城市化红利的群体,他们的身家足以让白领金领们羡慕不已。
在公司,他们是同事关系;下班后,他们可能是房东和租客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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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珠区大塘村,夜幕下聊天的青年。
窗对着窗的握手楼,不见天日的窄巷,污水横流的路面,缺位的公共空间……或许这些难以符合年轻人们对大城市的想象。但低廉的租金、街口平易近人的煲仔饭,足以让他们将人生的一个阶段在此停留,等待另一个凤凰花开的季节。
一位在城中村居住多年的朋友向我感叹:“城中村不是我的故乡,但我的家人都在这里谋生。这个异乡养育了我,我的梦想却是离开它。”
或许,每个城中村的租客,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像丁磊一样,走出城中村,跃过龙门。
但尽管如此,在硬币的另一面,广州为人称道的“市民精神”,却又离不开城中村这样一个草根、市井又充满包容的土壤。无数个外来的新市民,在这里接受了关于广州城市精神的第一课。
隔阂与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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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乐村,正在小巷里打羽毛球的孩童。
要读懂广州这座城市,城中村是一个绕不开的命题。
制度困境、行为困境、关系困境与利益困境在城中村这个弹丸之地糅杂得难解难分。无论如何努力,想从这些纷繁复杂中描述出一个真实的城中村,都像是在盲人摸象。
在城中村,外来人口与本地人口的数量比例常常在十倍以上。多数派松散,而少数派关键。因此,治理城中村,一定程度上就是处理外来者和原住民的关系问题。
学者艾伦·斯玛特与乔治C.S.林曾在研究中国城中村问题的一篇文章中认为,随着市民曾经拥有的一项项特权迅速消失或弱化,农民工与城市居民之间的差别在近些年已经变得相当微小,反而在那些富裕的农村地区,带有排斥性的地方福利供给变得突出起来。
在社会学中,有学者关注到在工业发达的农村地区,社会福利只在那些当地出生的人口中分配、排斥外来迁移者的现象,并认为“在同一个地方创造了非常不平等的地方社会空间”。
“你感觉本地村民与外地人是什么关系?”当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一位生活在海珠康鹭的朋友时,他给了我一个意外的答案:“在我看来,如果两个人根本连面都没有见过,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关系。”
“只有两种场合你能见到房东,一是收租那天,二是划龙舟那天。”曾经在网络上,有人写了这样的段子。
在一些城中村,作为房东的村民早就搬离了城中村,他们留下的物业委托二房东、中介甚至委托给了经济联社去出租,房东本人基本不与租客直接见面,他们处在一种天然隔绝而极度陌生的状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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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海珠区康乐村,朵朵伞下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
在城中村,我们从来没有面临如此困难的新旧居民融合问题。但这比建筑一个全新的商品房小区,让天南海北的外来者构建新社区要难太多了。
对于客居于此的人们来说,他们的难题或许不是“融入”一个旧社区,因为那个社区本身就已经破碎甚至消亡了,真正的难题是:如何找到当前那个真实存在、有文化意涵的社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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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三元里村街景。
如今,从宗族、经济联社再到街道,随着城中村治理体系的变迁,城中村正日渐告别“乡村政治”。
但一个有意思的观察是,往往原住民较多的城中村,会显得更有人情味,村民的民俗文化也更凸显。从吃一餐龙船饭、划一场龙船赛,都能看出一个村落的精气神。
反之,村民大多已搬离的城中村,在管理上更容易失序,甚至蜕变成一个杂乱无章的怪物。
有位朋友向我分享了一个案例:在某个满是工厂的城中村,先是祠堂的偏房被出租出去做仓库,最后连祠堂也被变成了厂房。“谁在乎呢,反正大家都不住在这里了,毕竟物业抢手,一出租就是钱。”
至于民俗文化,在这样的村里也很难再看到,本地人不再是“居民”,外来者也觉得没有需要,因为“每一个跟赚钱无关的念头都是多余”。
在一个系统崩解之时,我们不能寄望自动产生一个新的、更好的系统。
在《乡土中国》一书中,费孝通先生认为中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结构是一种所谓的“差序格局”,它是由无数私人关系构成的社会网络,网络的每一个结,都附着一种道德规范要素,所有行为的价值标准,都无法超脱于差序的人伦而存在。
差序格局的打破,或许正是村落终结的开始。
失序与村落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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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中千丝万缕的各种“关系”,如同笼罩在其上的电线一样错综复杂。
2004年末,我正在努力考驾照,驾校的师傅时常会带我到人少车少的临江大道练车。放眼望去,猎德村、冼村、潭村、石牌村彼时仍是一大片菜地。
在改革开放前,甚至在广州亚运会之前,这些原本属于城郊的村子大多依然保持着原始的农业形态。如今年长的村民,可能在年轻时都有过挑着扁担进城卖菜的经历。
如今菜地变成了CBD,菜农亦已身家千万,他们还会怀念旧时光吗?
对于外来者来说,城中村天然就是破碎的,它只是一个暂时落脚的异乡,在一个又一个如同港口一样的村子漂泊,灵魂和身体永远难以停歇。
对于原住民来说,作为故乡的村落何尝不是破碎的。
“人情味淡了。”这是很多村民的感慨。新居民的涌入,老村民的搬离,把原本守望相助的乡情冲散开来,故乡仍在,但又回不去了。
一个有温度的“熟人社会”的消失、传统价值观的断裂、村规民约的约束力解体、小家庭与大宗族的疏离……如此种种,都在让原乡变得越来越陌生。
仅仅把低矮的握手楼改造成高耸入云的公寓,仍然难以避免村落在传统和情感上的破碎感。
以宗族、血缘维系的村庄,在切断了传统后,又是否会像那些原本住满“单位人”的房改房小区那样,在一代代更迭中彻底失去原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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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区宦溪村,从握手楼的夹缝中透出蓝色天空。
长期研究社会转型的学者李培林曾写过一本名为《村落的终结》的书,他在走访广州数十个城中村后,将这些村庄统称为“羊城村”。
在这本书中,有一段话让人印象深刻:“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时间里,羊城村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数千年农耕生活消失的过程,这种农耕生活,曾一直是我们古老文明的根基和脉络。它养育了我们,似乎只是为了它最终的毁灭。它走得那么悲壮,千年古风,一朝逝去,没有乡愁,也没有挽歌。”
羊城村的重构与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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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珠区大塘村,天后宫内打麻将的村民。
我相信,李培林笔下的“没有乡愁”只是略带悲观的抒情笔调。
城中村的乡愁,早已以另一种方式埋进了人们的血脉。
有人说,过去的一千年里,在广州的村落中,每一支迁徙而来的家族就像一粒顽强的种子,逐渐长成参天大树。
社会的巨变能揉碎这棵大树,但在断枝处,新鲜的嫩芽总能顽强再生。
2023年底,天河区新塘村四大简氏宗祠修缮重光,村里的族老滔叔、权叔托我写一篇文稿记录此事。
权叔带着我走遍了村里,将明初远祖带领族人如何穿过珠玑巷南迁扎根于此的经历娓娓道来,先辈的每一个足迹仿佛印刻在老人家的心里。
有一刻,我感觉触摸到了一个古老村庄颠沛但坚韧的灵魂。
2018年12月,泮塘五约三官庙前广场施工,村里老人纷纷来“监工”,当工人们挖掘出三官庙正门曾经的一对门联石时,老人们激动不已。
那时,村民们说得最多的是,“希望让外边的人看见泮塘五约!”
我的同事在回顾这件事时写下这样的感触:
“这个村子的‘根’,似乎正在恢复生长。”
我深以为然。
当有一天,整个城市都是林立的高楼,或许一个多元而富有活力的城中村反而能成为城市记忆的鲜活载体,龙舟、醒狮、祠堂……这些传统文化符号也能成为激发城市向上的原生动力。
白云区南村,周氏大宗祠中火红的凤凰花。
中国人素来重视血脉赓续和家风传承。城中村的变迁中,需要去计算冷冰冰的拆迁利益,更需要我们去保存一份城市的记忆、传统的遗存、情感的共鸣。
我们需要敬畏城市,任何一个城市生态系统变成如今的样子,都经过了数代人时间的生长、磨合,它们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然平衡的结果。
逼仄的城中村与环绕四周的宏伟现代城市建筑格格不入,它的缺陷人尽皆知。或许城中村的握手楼注定要消亡,但在拆掉那些在我们眼中显得丑陋的建筑之前,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去验证,确保有能力在现代和传统间保护好小社会的生态。
相比“消灭城中村”,我们更应该去思考如何让城中的村落如何与城市相互包容;相比建筑高楼的庶绩咸熙,我们更期待一个真正从文化上、精神上重新生长的“羊城村”。
过去的城中村,曾是恬静的田园;当下的城中村,正陆续隐入旧屋倒下的烟尘中;未来的城中村,还会有什么样的故事,仍然值得我们去书写和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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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一位远在杭州的朋友。愿我走过的路,亦能成为你走过的路。
参考文献
《村落的终结:羊城村的故事》李培林 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
《广州城市发展中失地农民城市化的问题研究》 王蒙徽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珠三角地区城市边缘村落的更新与可持续发展》 马航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村落空间与国家权力》 刘方玲、李海龙 东北大学出版社
《城市变迁:一座国际大都市的成长》涂成林 广州出版社
《城中村的改造》 科学出版社
《城市化进程中农民身份转换研究》 蒋红军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学位论文类
[1] 赖洁.协同治理视角下的城中村社区共同体构建.广州大学,2023.
[2] 刘鉴萱.城中村社区互动式治理研究——以广州市A村为例.广州大学,2022.
[3] 蔡树鹏.城中村毒品治理的临界预防研究 ——以广州市 X 村为例. 广州大学,2022.
[4] 徐华健.广州市城中村改造项目安置房建设成本测算研究.广东工业大学,2023.
[5] 李世源.社会工作介入城中村毒品问题的临界预防研究. 广州大学,2023.
[6] 郑一昂.基于扎根理论的城中村外来人口融入研究.广东省社会科学院,2022.
[7] 郭颖豪.城中村全面改造模式与综合效益评价.华南理工大学,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