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员王计兵写诗:“是苦日子里的一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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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爱着爱我的人
快三十年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如何在爱人面前热泪盈眶
只能像钟摆一样
让爱在爱里就像时间在时间里
自然而然,滴滴答答
——王计兵
「记者手记」
■沈轶伦
这么小的花
认真地开着
认真地爱着这个人间
——王计兵
王计兵,笔名拾荒。生于1969年,江苏徐州人。
1988年,他辍学打工并接触文学创作。1992年发表部分小说作品,此后25年间停止投稿,但未停止创作。2017年重新发表诗歌作品,2018年入职外卖骑手。2022年7月,他的一首不足百字的小诗《赶时间的人》被分享到微博,引来2000多万网友关注,10多万网友转发点赞。2023年,他破圈成为超级网红外卖诗人,被央视新闻、新华社等媒体广泛报道。网友评价:“《赶时间的人》治好了我们的精神内耗,《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让我们再次去爱世界。”
王计兵获得了江苏省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著有诗集《赶时间的人》《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2024年新诗集《低处飞行》出版。
以上是王计兵的“人物小传”,是“素人写作”系列报道第二篇的主人公。
王计兵现在很忙。仅四月下旬,他就接受了工人日报、三联生活周刊、北京青年报、北京台文艺频道和四川卫视的采访。短短半个月,他北上宁夏总工会,又南下南京先锋书店参加阅读推广活动。在“五一节”这天,关于他的故事和形象不仅登上人民日报官微,央视文艺视频号更是推出微电影,让著名演员董勇出演王计兵——一个穿着蓝色骑手服、载着外卖穿街走巷,然后在生活的间隙里创作诗歌——一个骑行15万公里,创作5000多首诗的劳动者的故事。
从昔日掐分掐点地送货,到如今忙碌于一场又一场的文学活动,王计兵的生活在短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红的另一面,是招黑。
他告诉我,“前几天还有人在老家的群里,直接@我,攻击我。他们用语音说了我两个多小时。主要攻击的点,就说我写的什么都不是。叫我不要继续炒作自己了。一点价值也没有。我说勤能补拙,我写得多。他们说我写得越多,垃圾越多,他们说我占据了太多资源”。
我说,你肯定难过吧?
他说,还好,其实就在同一个微信群里,我被攻击的同时,也不断收到其他朋友的私信,他们鼓励我不要往心里去,被人攻击越多,我收到的鼓励更多,如果用后者减去前者,算起来还是我赚到了,我觉得很暖心。你瞧,我得到网络的加持,得到了额外的恩惠,就要有承受后坐力的能力。
他再次说还好。他说,他们不接受我是他们的观点。毕竟,每个人对文学的理解不一样。
这一刻,他让我想起2023年在北京的一个瞬间:去年秋天,王计兵作为当年新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的新会员代表受邀去北京参加“作家活动周”活动。站在人群中的他,个子不高,圆圆的脸膛,头发乱蓬蓬的,抿嘴笑着,立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院子里,不太响。他的手机不断响起“到账”的实时提醒。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手机连的是此刻在江苏昆山老家,妻子和他开的小杂货店的收款信息。
在那天的活动里,在诸多名家和新人谈论文学创作、生命意义等宏大主题的声音里,在陈列展示诸位大师前辈雕塑的院子里,这位基层作家裤兜里的手机里小小的提示音,轻,却有力地持续响起,像钟摆一样,不断叩击着理想和现实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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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计兵,笔名拾荒。生于1969年,江苏徐州人。
骑手是一枚枚尖锐的钉子
只有挺直了腰杆
才能钉住生活的拐角
弯钉不行
每一根弯钉都会被丢弃
或者承受更猛烈的敲击
重新取直
——王计兵
上书房: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那几天我在上海的“饿了么”骑手餐箱上,看见了你的诗句:
“原谅我们的穿街过巷、见缝插针,就像原谅一道闪电”
“谁说展翅就要高飞,低处的飞行也是飞行”
大家点餐送餐的餐箱变成了你的流动的诗歌展台。我记得去年在中国作家协会“作家活动周”上看到你的时候,你当时说在准备新书出版,要为外卖员这个群体写诗。
王计兵:对,这就是我刚出的第三本诗集《低处飞行》,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为了创作这本诗集,我采访了140多位骑手,是以骑手的真实经历为灵感,特地创作的属于这个群体的诗集。
在创作这本诗集时,我曾向很多骑手发放了调查问卷。我特意问过大家,“你觉得最痛苦的一件事是什么”——大家的烦恼差不多,都是被差评、耽误了送餐时间、顾客不接电话,或者态度很凶这类,在回答“你觉得最温暖的事是什么”的时候,大家的答案就各不相同了。
有人说,是给老人送餐,因为老人不会太在乎送餐的准时率,有时收到外卖,还会拉着我们聊会儿天。有时,是因为雨天送餐迟到,觉得过意不去,但客人不仅理解还会反过来宽慰我们。新书出来后,我和外卖骑手读者交流,我觉得我不发光,我只是一面镜子,所以说我要发挥镜子的作用,要把这种光反射出来。
上书房:你现在的微信头像边,个人签名处还写着“顾客至上,送货上门”,后面还附有自己的手机号码。有时一些文学活动或者文学交流会会特意要求你穿上外卖骑手服出席,或者穿着这一身衣服念诗,你会觉得自在吗?还是觉得有些困扰?你渴望被人当作真正的诗人获得认同,但现在在诗人的身份前,不断被加上了“外卖诗人”这样的定语。
王计兵:会有人特意要我在文学活动上穿外卖骑手的衣服出席,但我想,还好吧,毕竟当外卖员是事实,我依旧在送外卖啊,只要一回到老家,没有活动的时候,日常生活里,我还是一个外卖骑手。
我在写作方面得到了额外的恩惠。这份恩惠和外卖骑手的身份是息息相关的。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大家关注我、喜欢我的作品,里面有对诗歌的爱、也有对我们这个群体的好奇甚至是对我个人的同情。这些都是事实。如果没有外卖骑手的身份和媒体的介入,我即便能写出一点成绩,但穷尽一生,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有影响力。所以我知道,我是被大家善待的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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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电视台采访的王计兵。
写作和送外卖,一个是理想,一个是现实生活。从写作的角度,我获得了肯定,肯定会不断写、更好地写、努力地写。不是为了改变生活,是因为人需要情感来支撑精神世界。
上书房:还像过去一样,在送外卖的间隙在手机微信上写诗?然后晚上回家誊到电脑QQ空间里吗?
王计兵:对,我也想拓宽写作题材,除了写诗之外,我正在尝试写一点非虚构。
我现在除了写诗,也已经在写长文章,比如一两千字的散文。我每天都会写一点,写家人、写游记、写对老家的生活细节的回想。和以前相比,我的伏案时间变长了。我写的关于我父辈生活的散文,也已经在陆陆续续发表了。
我坐在背对行驶方向的座位上
以退行的方式回家
以火车的速度退向父母
仿佛生活的一次退货
一个不被异乡接收的中年人
被退回故乡
——王计兵
上书房:去年10月,你得知自己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成为新会员那天,你如何度过?
王计兵:我去旷野坐了一会儿。
上书房:一个人吗?
王计兵:对,独自一人。特别感慨。沉默是最好的表达方式。
上书房:如果你父亲还在,他一定会为你高兴吧。
王计兵:会。
上书房:你曾经说过,他以前特别不理解你的文学梦,曾经暴怒地烧掉你所有的手稿,要求你“以后安心过日子,再不提写作、发表之事”。
王计兵:我现在可以理解他了,我出生时,我们家是村里最穷的一户,我上到初二就辍学出来打工了。一路走来,我一直在打零工、一直在和困窘打交道。我北上沈阳一个建筑工地做木工,去各地打各种零工,后来又回到老家,和父亲一起,在河里捞沙。沙子看起来细小,但在流水中不停地荡漾,就像砂纸一样磨着身体,一天捞沙下来,晚上睡觉时发现手和脚往外渗着血。我觉得艰难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和工友说不上话的时候、渴望走出这种生活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看书。而且当时我已经发表几篇小文章了,所以觉得这可以是我未来生活的一条通道。
只是当时我的状态是有点疯癫,我一心一意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创作世界了。我写的小说里的人打拳,我就在村里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比画,小说里的人丧父,我就披麻戴孝,引起家族震动,当时邻居都觉得我得了神经病,我也因为太过于投入创作昏迷了好几次。父亲因此暴怒。乡村生活,并非田园牧歌,事实上,大家对异类有着非常强的排斥。人言可畏。家里特别害怕我这个人就此废了,还担心我的名声就此毁了,未来说不到对象。父亲趁我不在的时候,一把火烧了我当时用以居住和写作的草棚,一起被烧掉的,还有我已经写了20万字的手稿。后来我整整两个月没有和他说话。再然后,我和他一样,娶妻生子,为生计奔忙,似乎回到了父亲期待的稳定正常的轨道上了。
为了把小家撑下去,我蹬三轮捡拾废品、妻子带着孩子在附近摆摊。一家人住在一条废弃的河床边,一间用捡来的旧木板搭的小房子里。外头刮风下雨,小房子就漏水、飘摇。新婚的头几年,我会把自己写的作品读给妻子听,后来发现她对这些没有兴趣,也就慢慢不再读。妻子觉得我一写东西就太过痴迷,也会反对;在外头打工,孩子打电话来哭;我们夫妻好不容易租了一个小店,因为没有手续被取缔……我在生活中履行自己作为丈夫、父亲的责任,但是还是会把偶尔的灵感记录在烟盒上、旧报纸上。那是一种出口,也是一种建设。
隔了这么久的岁月再看父亲,我现在可以理解他。他觉得人不能脱离生活本身。
上书房:是不是父亲当时觉得,烧掉你的所有手稿,是在拯救你。
王计兵:他对我不理解,不尊重,但也有爱、怜悯。
上书房:你答应他不写,但其实还是写了。
王计兵:其实在他烧掉手稿之后,我真的遵守承诺,二十多年里没有再投稿。但写还是一直在写的。我当了外卖员后,有时忽然有了灵感,有时是在餐馆等出餐的时候,有时是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有时是在电梯里随着楼层上升的时候,我把那些必须说出的话,用手机录下,发微信语音给自己,晚上回到家,我再整理和推敲。
文学在我心里,是一团火,虽然火苗被压下去了,可火还是火,还不是灰烬。写不了长篇的小说,我就写短小的诗。我对着手机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对另一个我,对着平行世界里的我在说话,那是一个文学的我,是我创作出来的“他”。我不想白白浪费生命,我生而卑微,所以我格外爱着另一个自己。
上书房:你再次公开恢复写作,包括出书、获得知名度和认同后,父亲对你说过什么吗?
王计兵:2017年,我回徐州老家看父亲时,正好接到电话,是徐州市作家协会告诉我入会了。当时我父亲就在边上听到了,他觉得,加入作协,和当官一样,他一下子觉得早些年耽误了我。一年后他去世时,我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是哥哥告诉我,父亲走的时候一直在说,他对不起我。
今年清明节我回老家祭祖。春天了,村里到处都在进行新的播种。我们家的地里有一棵银杏树,是早年作为经济作物种植的。我的父亲就安葬在银杏树下。我把出的三本书都烧给他了。
我也有自己独立的国度
我沸腾的血
就是我奔流不息的江河
我嶙峋的瘦骨
就是我耸立的山川
我还有辽阔的皮
如同黄土
——王计兵
上书房:去年到北京参加中国作家协会活动前一天,你刚刚从美国回来。你说那一次出访,你见到了美国的“素人写作者”。
王计兵:对,那一次参加中美民间对话,是我头一回出国,被安排在人民之声环节,和我对谈的,是美国长途卡车司机兼作家芬·墨菲(Finn Murphy),他是一个搬家车司机,从他的角度写下许多路途中的故事、司机群体里的细节,我们也都谈到我们在生活中以小见大的角度、感受到的善意和温暖。
上书房:你一路走来,有没有一直支持你写作的好朋友?
王计兵:小时候在乡村,我有个朋友是邻居家的姑娘,她很喜欢看书,有时会来我家借阅书籍。她是唯一一个看过我小说草稿的人。
上书房:能有思想上的交流。
王计兵:对,那时候还年轻,说不上是爱情,但多少有点好感,她是我可以分享秘密的珍贵的人。我们一起看书、讨论文学的时候就好像一起建立了一个避难所。她是一个能理解我的渴望,和我一样虽然身在乡村,但确信在现实世界之外还有一个远方的人。
上书房:那你现在觉得,到达青年时眺望的那个远方了吗?
王计兵:以前对当下的生活很抗拒,现在反而不抗拒了。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当下。但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我到达了远方。
上书房:你写自己曾不知如何安放自己,“我不叫兄弟/兄弟在别的城市/我不叫父母或孩子/他们都在乡下/我明明一动未动/名字却跑丢了/你可以叫我:上一个/也可以叫我:下一位”。现在,你不再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了。
王计兵:我理解为这是一份命运的恩惠。
上书房:会让孩子们读你的文字吗?
王计兵:我觉得我现在在家族和村镇里树起了一个新的标杆。从今往后,村里的人们看着我就会说,哦,把写作当成爱好真的挺好的,是一件走正道的事,不是神经病的行为。妻子也早就成了最支持我的人。2019年我第一次拿到一笔超过千元的稿费,我马上给她买了一件很贵的大衣。我觉得爱情应该是在家里的关系中占第一位的。爱,也让我对家人时常觉得有亏欠。
我有三个孩子。我的大女儿已经成家了,她去年考药剂师资格证,一次就通过了。二女儿也很努力,已经参加工作了。儿子还在上学,在学校的表现也非常好,拿到了物理竞赛的二等奖。我不会刻意让他们去念我的诗,但他们都知道我在做什么,也对父亲引以为荣。儿子会在朋友圈骄傲地转发我的消息。
事实上,我觉得如果重来一次,我的父亲也会理解我的。
我写父亲:“两个男人像两块木炭/各自守着炉火半边/煤球块偶尔炸裂/啪地一响/夜色深暗/偶尔有过路的车灯/从门缝照进来/像是生活伸进来的/一根火柴/一张脸皱纹纵横/另一张脸正在皱纹纵横/一条河流正在/接近另一条河流”。
我现在已经是外祖父了,我有两个外孙女,大的孩子已经上一年级。我有时候去看她们,会带点礼物,也不会刻意让她们看我的作品。我觉得看到她们在愉快地成长,我就很开心。生活才是本真的诗。
上书房:对不尊重你的同行会说什么呢?当他们说,“如果你不占这个资源,那别人会有更大的机会”的时候?
王计兵: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写得有多好,但我喜欢写作,我就抱着这样一份喜欢就好了,其他的事顺其自然。
上书房:这和你长期在生活中负重前行有关吗?
王计兵:这和我长期写作且没有成绩有关吧。我二十几年没有投稿,忽然成名,是从天而降的意外的美好的事。至于在微信群攻击我的人,我就用两个字回复:呵呵。文学并不是一种要去占有的资源,它是救我命的恩人,是支棱起我的支柱。
上书房:用你的诗说,“是苦日子里的一颗糖”。
王计兵:是对生命的一种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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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处飞行》,王计兵著,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