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艺文讲坛一周年,李敬泽谈“郭有才现象”与小说想象

带火菏泽南站的短视频红人郭有才,如何让我们重新想象小说?5月24日,在译林艺文讲坛创设一周年之际,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敬泽来到南京师范大学,围绕“短视频与戏与曲与重新想象小说——另一种‘欢迎来到天堂’”展开精彩演讲。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毕飞宇、南京师范大学党委副书记贲国栋、译林出版社副总编辑陆志宙、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何平等嘉宾出席此次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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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动现场
南师-译林艺文讲坛是南京师范大学面向社会大众,致力城市文学生活,推动国民审美教育的系列公益讲座。讲坛每年邀请10位国内外有广泛社会影响力的作家、诗人、文学翻译家、编辑家和研究者等来南京师范大学作演讲。2023年5月,毕飞宇以主题演讲“进入小说”开启艺文讲坛。一年来,格非、徐则臣、刘亮程、黎紫书、马伯庸、张旭东、苏童、阿来等已先后走进艺文讲坛。
 △贲国栋
“九位作家学者为南师学子荡开一圈圈文史的波纹,让南师校园浸润书香,艺文讲坛已然成为最受南师学子期待的文学盛宴,也逐渐成为南京这座‘世界文学之都’鲜亮的文化标识。”在艺文讲坛创设一周年的致辞中,贲国栋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与期待:“艺文讲坛创设之时,李主席给予热情支持并欣然应允来讲,如今应约而来,实为幸事。这也是一场启新之讲,讲坛首轮计划已经圆满收官,李主席的演讲拉开艺文讲坛的新序章,新的一年新的篇章,期待艺文讲坛能持续星光闪耀,滋养学科、绵延文脉。”
这个时代的人都是“世俗之神”
李敬泽的演讲从最近的短视频红人郭有才开始,“郭有才从17岁开始基本上就做两件事,第一搞直播,第二做烧烤。直播和烧烤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志性符号、文化符号和生活符号。”郭有才做直播做了几年,一直没有起色,跑到菏泽南站一个废弃的火车站,唱了一首《诺言》,一下子就火了,瞬间流量千万。李敬泽认为,这样的互联网事件其实可以作为文化文本、社会文本去关注和探讨,“在活的事件、活的标准中,我们能够看到很多在教科书上学不到的东西,看到我们这个时代人们真实的、复杂的生活状况,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深层结构问题。”
“我们这个时代的小说如果要写郭有才这样的人和事,会怎么认识他?我们的小说会围绕着他形成什么样的形式风格?这是我今天感兴趣的问题。”李敬泽将郭有才和毕飞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中的傅睿进行对比,在他看来,这二人身上都存在一种“向外超越”的冲动。
 △李敬泽
“郭有才持续做直播、卖烧烤,我不认为这仅仅是出于谋生的行为。我们隔三差五发朋友圈,关注有没有人点赞,和郭有才的行为本质上没有区别,这就是一种向外超越的冲动——我们希望网络平台尽可能地放大自己、复制自己,每一个给你点赞的人在抽象意义上都等于复制了你一次。”而《欢迎来到人间》中的傅睿是个医生,他对待自己的职业如此认真,以至于在心里,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技术之神”,“原本治病救人是常态,治病救人的过程中有人死去也是常态,在必将遭受的挫折中,傅睿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超越向度,他给自己造了一个天堂。”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每个人在一定意义上都是‘世俗之神’。我们的超越性、神性是以千奇百怪、光怪陆离的形式呈现出来的。而这些现象尚未得到这个时代的小说家的关切。”李敬泽说。
“荒诞”是一种现代构造
《欢迎来到人间》出版后,小说写到最后呈现出一个疯狂、炫目、令人不知所措的局面,很多批评家和宣发编辑通常将其概括为“有力地揭示人性的荒诞”。李敬泽指出:“‘荒诞’看似很深刻,实际上是学文科的人都会的套话。按同样的逻辑,郭有才从理性和美学上也都是荒诞的。”
为什么我们会把一些事情指认为荒诞?在李敬泽看来,“荒诞”本身就是一个现代构造,它作为“正常”的对立面存在。因为我们先预设了“不荒诞”,如果有件事超出了我们的认知经验,哪怕它就发生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哪怕它就发生在我们的身上,我们也会认为是荒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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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场观众
“其实认识到他人的荒诞还好,认识到自己的荒诞才是更令人无措的。”李敬泽说,现代以来,我们预设自我应该完整、自洽,我们无法接受自我是四分五裂的,不自洽似乎会被高度地指认为病态。人们都有不自洽的焦虑,但不自洽又像感冒一样无法禁止和断绝。自洽似乎被认为是真实的,但这种真实是否成立,也是存疑的。
在平时听播客的时候,李敬泽注意到,很多播客的主播都有非常高的自洽能力,把自己说圆的能力,但是实际上有些事情是根本无法自洽的。例如,很多主播,包括郭有才,都倾向于在公共生活和私生活中划定明确的界线,严格将自己在自媒体中展现的形象和私生活中的自我区分开来,李敬泽由此发现很多问题:“我们在什么意义上说他们是真实的?我们能说只有他们的私人部分是真的吗?这么说,他们是从私人的部分出发,装扮了一下,像个演员一样进入一个场域开始表演,而这个表演到底在什么意义上是真的,又在什么意义上是假的呢?”
中国当代文学只有活人,没有雕像?
雨果同时代的大诗人、大作家拉马丁如此评价《悲惨世界》:“《悲惨世界》里全是铜像,没有一个活人。”李敬泽在这句话上进一步引申:“我们不得不佩服拉马丁的洞察力,也不得不佩服雨果的造型能力,他笔下的每一个人身上似乎都有神性,就像希腊神话。我们在当下谈小说,可以反过来想想,我们是不是只有活人,而没有雕像?我们是不是缺乏造型能力,失去了抓住每个人身上的神性、并将之定型的能力?”
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支撑着中国当代小说的底层逻辑,是对经验的珍重、精益,以及要全面地、深刻地、准确地把握经验的一种执念。由经验而来的是故事,多年来,小说创作者们对人的想象也受制于经验和故事两点。
虽然在90年代,李敬泽也是倡导经验和故事的其中一员,但是现在,他倡导回到戏与曲。“为了给当下的‘世俗之神’赋形,我们需要用戏剧性的逻辑,取代经验与故事的逻辑。”郭有才的短视频其实很类似于戏剧,废弃的菏泽南站是一个独特的戏剧背景,郭有才有自己所谓“土洋土洋”的扮相,然后他只需要开唱,这个戏剧结构就成立了,观众们不需要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就可以被召唤出特定的情感共鸣。
近些年来学昆曲,李敬泽逐渐在戏曲中理解了中国人的根本美学逻辑。如果说中国传统的世情小说是贴着经验展开。那么戏曲,甚至更宽泛意义上的歌曲,就是直接呈现一个高度富于张力的共情空间。
《繁花》刚播出前几集时骂声一片,观众认为不真实,但播出到后半段,观众开始放下经验意义上的“真”,投入其中。“实际上《繁花》就是按照戏剧、电影的逻辑来拍摄的,剧中的黄河路,就是郭有才的菏泽南站。你不得不承认其中的自足性。对我来说,《繁花》既是一个强大的戏剧结构,也是一个漫长的KTV,一到关键时刻就开唱。我们可以接受,是因为其中包含的情感编码有力地呈现在眼前,让我们一下子觉得这首歌跟我有关。”
李敬泽最后总结,小说可以是日常行为,但戏剧是一个仪式性的行为。在仪式中我们接受的不是生活经验,而是超出经验的,那个在高处召唤我们、呼应我们、形塑我们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戏剧性在我们这个时代至关重要,在人类文明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现在这样,戏剧本身已经变成了我们的生活结构。而每个时代都需要杰出的小说家重新和这个时代谈判,达成一种新的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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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动嘉宾合影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姜斯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