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恶真相》:无关真相,而是人们对事实的想象

2024就要过去半年了,至今回想,法国电影《坠恶真相》依然是我2023一整年看到最令人惊艳的作品。
一场坠楼,震动的不只是婚姻关系或性别角色的讨论,更关乎何谓真相,与”真相是否存在”的探讨。
原文片名《Anatomy of a Fall》中,让我驻足许久的字是Anatomy──解剖,剖析,这一词在本片中扮演着绝妙的双关角色,也是电影核心。
当一件事发生,纵使真相(Truth)只有一个,事实(Fact)却有千百种,攸关我们从何剖析,如何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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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着悬疑庭审外衣的关系辩论
平凡的一天,男人从木屋顶楼坠下,鲜血在皑皑白雪中悄然散开,正在外头遛狗的眼盲儿子发觉不对,恐惧地呼唤母亲。这时,在屋里工作的女人听到儿子呼喊,走出屋外才看见这不幸的画面。
这场似无凶手的坠楼事件,是本片的悬疑引子,似乎亟须一个原因或某一人,为男人死亡的肇因作结。身为当时唯一一位在屋内的人,德国演员桑德拉.惠勒饰演的桑德拉被指控杀害丈夫,偏偏目击证人是视力缺陷的儿子丹尼尔,他的蓝色眼珠蒙着一层雾,就像身为观众的我们,在未知中拼凑线索、寻找真相。
表面来看,这是一部披着庭审外衣的悬疑之作,但内核实是一部精彩的婚姻电影与关系辩论。我们以为本片解剖着人的死亡,其实它真正的目的是剖析一段关系。
从一桩婚姻个案,望见社会中的性别处境,电影用极其冷静理性的手法,如手术刀一般,解构这起偶然意外背后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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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说它披着庭审外衣?大多庭审电影追求最终的真相揭露,角色透过线索搜集,拼凑蛛丝马迹,最后迎来真相大白:凶手自陈动机,获得该有惩罚,故事圆满落幕,观众也心满意足离场。
但此公式在《坠恶真相》显然不成立,观众看到最后会发现,我们始终无从得知真相──甚至有趣地,即使妻子被判无罪,出场后可能仍有一派观众认定她就是凶手。
这与一般庭审电影的一翻两瞪眼截然不同,而是保留更多暧昧性。
若有观众因未获得真相而感到不满足,其实是对此片的期待错误,因为《坠恶真相》的意图从不在于找寻真相,而是”解读”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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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的”解读”
片中桑德拉与律师文森讨论着开庭辩论策略,她隐隐感受到律师对自己的不信任,于是桑德拉说”我真的没有杀他”,律师则回”这不是重点”。这段对话是本片核心,编导洁丝汀.楚特透过这起坠楼事件剖析缘由,摊开伴侣关系也审视婚姻。
在这场注定双输的官司里,证人解读证物,双方律师解读辩护对象,陪审员也解读人情世故。藉由一次次庭审攻防,真相早已不是重点,而是人们在对事实的想象中,选择相信何种版本。
透过普遍被认定客观中立的代表──法律,让观众质疑,究竟所谓的”客观中立”是否真实存在?
电影带出的”解读”横跨多重层面。其一,是性别角力,也是主角桑德拉面临的困境。困境时常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她身为何种角色。
她是一名女性──更直接来说,是一名相较成功的女性,如此身份在父权社会下就将为她带来各种偏见标签,也可能为她安上与生俱来的莫须有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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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她作为德国人的身分,在法国同样是某种少数,她用夫妻俩皆谙的英语沟通,在男人眼里竟成为丈夫单方的妥协。事实上,光是她的存在,对于丈夫来说可能便是自尊心危机的导火线。
尽管如此,电影并非如此二分或粗暴地,将一切错误归咎于男人过度重视(或在父权体制下被迫重视)的自尊。对我来说,《坠恶真相》试图梳理的伴侣关系,与文本对于矛盾冲突的内省,才是让这部作品得以非凡的关键。
儿子丹尼尔年幼时因为丈夫疏忽,在一场意外中失去视力──这才是最初侵蚀关系直至崩解的病灶。
丈夫因为罪恶感而自觉亏欠儿子,牺牲创作时间以为能偿还,却不知这将他一步步推向深渊。
看着同为作家的妻子笔耕不辍,矛盾的相对剥夺感如癌细胞传染,不仅让婚姻走入死胡同,生命也打了死结。
创作再不振,最怕的是逐渐黯淡的生命力,而怪罪别人一向比自我批判更为省力,却不知当婚姻这把大伞破了洞,伞下任一人都无法逃脱打下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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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执,是婚姻电影的精髓
本片是婚姻电影的杰作,当然也受许多前作影响,例如法庭戏带着1979年《克拉玛对克拉玛》的精准残酷,片中还有场精彩的夫妻争执戏,令人想起2019年描绘婚姻鞭辟入里的美国电影《婚姻故事》。
争执戏一向是婚姻电影的关键,因为人们往往在争执时才会讲出真心话──尽管真心话带着气话成分,我们仍能从中揭露关系暗疮和瘀血。
本片那场令人屏气凝神的争执戏,始于一件录音档证物,当法庭将录音档播出,一一串起关系中的矛盾切角,从分工不平衡、儿子照护问题,一路至伴侣忠诚与否,两人不停切换攻防,试探彼此,消长你我,最终导致一段身体暴力。
值得关注的是,在呈现手法上,直到音档结尾的”暴力”前,导演都选择重现现场,带领观众”目睹”事件发生过程。
直到暴力即将发生之际,导演抽换画面,回到法庭现场,并将镜头对准法庭中的听审观众,彷佛再次提醒着人们与真相的距离,以及我们在真相之前的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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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探小事,才能觅出大景
习惯商业电影手法的观众,可能会期待剧情中后段出现某种”反转”,一如法国导演佛杭苏瓦.欧容在《罪美人》里拍出的女性华丽复仇大戏。
不过,荣获戛纳金棕榈的《坠恶真相》并无如此反转,它自始至终都是一场对于婚姻的写实行刑,也是一位妻子争取”不成为杀人犯”的过程。
正如女主角在打赢官司后所说的──”如果你赢了,你就期望能得到什么,但我现在什么也没得到,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这也是为何,即使描述着胜利,《坠恶真相》依然波澜不惊,不悲不喜,只觉怅然。
不仅如此,《坠恶真相》的场景简单,通常离不开家中、法庭与案发现场等零星地点,但透过精工的剧本结构与饱含戏剧张力的对白设计,作品既有法庭电影的悬疑紧绷感,又具备婚姻电影的人味,在小事中细探,得以觅出大景。
因此电影始终不令观众失去耐心,层层抽丝剥茧,也满足着身为外人的窥探欲。
真相不可得,从一场坠楼的剖析到这段婚姻的审判──你相信哪种事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