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静:十年永州,千年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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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味煮成茶/摄
十年永州,千年子厚
文/刘静
偏僻荒凉的永州,孕育了《柳河东文集》超过半数的篇章。贬黜中的子厚(柳宗元,字子厚)用笔墨描绘永州的山河,抒忧虑,述关怀,其人之坚韧与才情,其文之深婉与灼热,为永州文化积淀了厚重的底蕴,更为湖湘文化的传承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当时韩愈在他的《柳子厚墓志铭》中感叹如果拿“其文学辞章”与“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韩愈之言得到了时间的验证:被贬永州的十年成就了柳子厚的千年流传。
时间的转轴拨回到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八月,中唐政坛的“永贞革新”最终还是画上了句点,一纸诏书如狂风骤雨将朝廷重臣子厚从权力的巅峰摔落至深谷。九月,礼部员外郎子厚被贬为邵州刺史,又仅仅两个月,再降为永州司马。
曾立志改革、意气风发的子厚,被迫与年迈的老母、幼小的女儿踏上了充满艰辛与险阻的流放之路,向着四千里外的蛮荒贫穷、瘟疫盛行、猛兽出没的边陲之地永州缓缓出发。南下途中,子厚沿着洞庭湖逆流而上,穿越湘江,路过汨罗江畔——千年前屈原沉江处。
那时,秋风哀鸣,浪涛翻涌,他仿佛看见了屈原在汨罗江畔踯躅而行,痛苦、忧郁、怨恨与孤寂,正如此刻的自己,穿越了时空的界限,灵魂在这一刻共鸣。子厚挥笔便写下:“哀余衷之坎坎兮,独蕴愤而增伤。谅先生之不言兮,后之人又何望。忠诚之既内激兮,抑衔忍而不长。芈为屈之几何兮,胡独焚其中肠。”(《吊屈原文》节选)
文中他哀叹:我为你的遭遇深怀不平,内心充满了愤怒和悲哀。如果先生不写下这些文章,后世的人又如何把你敬仰?你那爱国的赤诚既然在胸中激荡,哪能长久忍耐在心中而不向外溢扬?芈姓的楚国同你姓屈的能有多大关系,为什么你忧心如焚地为它着想?
字里行间,饱含深情,一边为屈原打抱不平,一边又只愿以屈原为人生楷模,秋风依旧哀鸣,浪涛依旧翻涌,而他誓死不渝,坚守贞洁。
沿着汨罗江,子厚与老母和幼女继续南下,跨越千山万水,抵达永州时,已是永贞元年(公元805年)的隆冬,风尘仆仆,尽显沧桑。子厚虽名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实则形同流放,抵达时连栖身之地也没有,只能寄居于潇水东岸的龙兴寺内。沉寂荒芜的永州,没有长安的繁华,没有志友的陪伴,只有连绵的山峦与贫瘠的土地,只有人生的苦涩与命运的无常。此刻的子厚如囚禁的苍鹰,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怀揣着重获重用的期盼,执着于“拔去万累云间翔”(《笼鹰词》节选)的理想。
春风带着温暖与希望,吹绿了柳梢,催开了花朵,唤醒了永州沉睡的万物,宛如山水轻撩起白纱一角,露出勃勃生机的底色。然而,就在这年,一直水土不服的卢氏病情日渐沉重。春天已尽,夏未央,子厚的精神支柱——母亲卢氏终是命染黄沙,母亲用一生兑现了“儿往何处,母随何处,余生将与吾儿相伴”的深情承诺。而这一刻,他从“永贞革新”失败后苦苦维持的豁达仿佛也走到了尽头,悲凉从灵魂的尽头喷薄而出,“穷天下之声,无以舒其哀矣。尽天下之辞,无以传其酷矣”(《先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归祔志》节选)。饱含着血与泪、痛苦与自责、愤怒与幽怨,交织在他的心中。一年后,母亲的灵柩启程北归,而作为她唯一的儿子却因戴罪之身,不得离开永州半步,更无法护送母亲回祖籍长眠。他长跪于江边,目送着母亲魂归故里。“灵车远去,而身独止,玄堂暂开而目不见。孤囚穷絷,魄逝心坏”(《伯祖妣赵郡李夫人墓志铭》节选)。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四月,子厚唯一的幼女又病死于龙兴寺,至此,只余他一人留于永州这万千囚山之中,咀嚼着人生至暗时光。那年,永州罕见大雪。孑然一身的柳子厚写下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
千万孤独,哀绝妙绝。幽静寒冷的画面:寒风呼啸,座座山峰,皑皑白雪。江面澄净,天地寂静,一尘不染,万籁无声。独有孤舟里,穿蓑戴笠的老渔翁,如雕塑般静默。
然而,哀绝之际,正是大悟之机。尝尽悲欢离合,历经颠沛流离,永州的山水仿佛慈悲的佛祖,默默陪伴着、疗愈着这位远行人。“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永州八记》之《始得西山宴游记》节选)。上高山,入深林,走到曲折溪流的尽头。幽僻的泉水,奇异的山石,渐渐驱散了心中的悲凉和阴霾,“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永州八记》之《始得西山宴游记》节选)。“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永州八记》之《始得西山宴游记》节选)。于是,他开始放下颠簸的负累,在大自然中寻找知音。
他在屋子的西侧“凿西墉以为户”,那瞬间,窗外的光芒倾泻而入,照亮了原本幽暗的空间,也照亮了子厚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他开始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试图找到一种能够让自己继续前行的力量。
元和五年(公元810年),自称“愚公”的子厚离开龙兴寺,至城郊潇水之滨的一片静谧之地,他将门前的小河更名为“愚溪”,溪畔的小丘,命名为“愚丘”,清澈的泉水,他唤作“愚泉”,还有“愚沟”“愚池”“愚堂”“愚亭”“愚岛”。面对大自然,心中布满敬畏与谦卑,他与天地对话,与万物共享精神空间。“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永州八记》之《钴鉧潭西小丘记》)。在这溪畔静谧的天地中,他远离尘世的纷扰,独自享受着这片宁静与宽广,更与自然的深度融合,获得超脱尘世的悠然与恬淡,逐渐洗去了个人命运哀怨,而随之有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自然的敬畏。可以说,“永州八愚”为子厚不仅带来了美的享受与精神的慰藉,也让他在这梦幻的世界中找到了心灵的寄托,找到了与世界和解的方式。
在子厚笔下,每一处山水都融合了禅意的哲学思考,小石潭与钴鉧潭沐浴在佛光的普照之下,蜕变为净化心灵的甘露之潭、启迪智慧的哲理之潭以及寻求慰藉的宗教之潭;西山与小石城山在禅意的点化下,化身为承载意念的精神之山、彰显人格的力量之山以及探索生命奥秘的哲理之山。“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永州八记》之《小石城山记》节选)。在这片贬谪的土地上,他思考明心见性,找回本心,救赎自己,将人生的苦难转化为创作的动力,坚定地追寻自己内心的声音。
司马之职无法让他实际插手政务,却成了他遥望更广阔天地的推手,他聚焦于中唐、永州的社会万象、人间百态,以文字为剑,抒发观点、倾诉情感、传播思想。他深入百姓生活,思考当时社会各个层面的问题,并通过赋诗作文来传道济世,践行“辅时及物”的儒家理念。他以儒学的独特视角审视社会百态,关心民众福祉。“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捕蛇者说》节选)。更用自己的笔来反映横征暴敛导致民不聊生的中唐现实,希望最高统治者能借此体察民情,推行善政。
永州十年,他步履不停,踏遍了每一寸土地,穿越每一座山林,早已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公元815年,子厚迎来了朝廷的召唤,他挥别永州,却泪洒湘江,“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再上湘江》)那悠扬的诗歌与江水荡漾相伴,仿佛是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告白,也是对过往岁月的无尽缅怀。
在永州的漫长岁月里,他用自己的才华和智慧,将潇湘的风土人情、历史文化、社会现状等描绘得栩栩如生,这些作品不仅成为湖南文化的瑰宝,更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璀璨明珠,代代传颂,永不褪色。
十年永州,铸就了子厚的坚韧与智慧;
千年子厚,传颂着他不朽的篇章与清澈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