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水下?——从小说里的注释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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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之人》,吕晓宇著,中信出版社,2023年8月
读小说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2069年这本《水下之人》还在书架,我就取出来,重读一遍,先读其中注释。因为这本书里的注释和许多用来做解释说明的注释不太一样,这些注释内置着认知与情感的时差,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小小建设。它们像建筑外立面的雕饰,不影响不决定空间构造,但直接传递出设计者的细笔和趣味。
吕晓宇《水下之人》里,带标号的注释一共147个。它们筑起一个“未来”探看“此刻”的通道。通道那边是2069年至2075年,是小说内部正在行进的时间。小说里几乎所有注释都在暗示时间,是未来世界、未来人类对我们此刻的打量与再秩序化。因而,《水下之人》这本小说读来有种奇妙的错位与亲密之感。读小说里的生活是在看远方,接着,小说又带我们去了更远的时间和地方。
而与此同时,作者在一种平直、不带情绪、也几乎鲜有立场的注释空间里,向未来解释此刻的历史和生活。这一切,都由一本“手记”开启。
2069年,“我”在牛津圣安东尼学院做访问学者,在地下藏书阁偶遇一本“手记”,它属于“L”,一个出生于1990年代来自中国武汉的留学生,一个让“我”有着“莫名的熟悉感”的遥远他者。手记里细密记录着一场盛大、混乱、颓靡又蓬勃的青春,自2014年秋天至2015年初夏,来自不同地域文化背景的国际学生们,创造并悬停在一个小小“乌托邦”中,他们自然结成一个生命经验的共同体,聊天争论、看电影搞创作、一起早餐、一起落到水里,一起在春日骑行、淋雨、找住处,在万籁俱静里抬头看见无与伦比的夜空。
他们在各自的青年时代,从世界的四面八方,向彼此,向一个点汇集。“住在一起”将大家绑定在初始设置里。小说第一幕发生在“共产厨房”里,“厨房”变成一个小剧场,在这个些许混乱失序促狭的小空间里,友人带着各自身份背景与脾气一个个进场。可以说,小说里的手记部分确是由留学生活片段组成,公寓、厨房、酒馆、咖啡厅、公共教室、赛艇观众席……21世纪初青年人的当代生活与其气息在弥漫,它有一种混合着金色与灰色的质地。那些交集时刻,他们小星球般各自运行,但一瞬映照里,为彼此后来人生预留下漫长的日常、激烈与温情记忆。这不足一年光阴的生活交集,将成为他们往后生命“泉眼”般的存在。他们中有人说,“我们不都活在20多岁的遗产里吗”?
半个多世纪后,一场寻找“L”的研究式行旅围绕“胖壶作家俱乐部”成员展开,“我”找到、拜访、访谈那些手记里的友人。仿佛昨晚刚从“玫瑰花冠”欢饮而归,在各自房间门口道别,一夜大风吹彻,清早“我”叩响屋门,站在面前的已是经历过大战,各自蹚过命运艰难的人们。在友人记忆的相互补全里,在手记细碎记录和“我”的想象推敲里,“L”逐渐清晰,“L”身在的小环境他欲往的大世界,以及一群来自世界的青年“处在乐观的聒噪中”的个体与时代气息,也逐渐清晰。但这样的“清晰”只能在时间之后被识别。
每一枚马赛克都确凿,它们创造的图景却要在距离之外被看见。《水下之人》写下潮起之时与潮落之后,省略了中间汹涌。是的,世界大战作为小说的绝对前提,被不断提起,又被不断绕过。大战更改着每个人的具体生活。当“我”与亚历山大、爱德华、娜塔莎、费、苏珊、马可一一见面,他们言说之时,像是从水里探出头与世界交换空气的时刻。当大战作为命运无差别落在一代人身上,“L”只是其中一个。
故事自“L”手记始,这个不曾现身的我们的“同代人”,在时代社会战争的风暴眼里消失,又在日记、友人记忆与一次次被莫名好奇驱使的求证里,被一双来自未来的眼睛盯住。寻找、研究、为他“画像”,这项充满情绪与情感的“研究”意图以准确事实复原一段被战争覆盖的具体人生。看见一个消失的人,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小说的全部目的?用远方写此处,用未来写此刻,这是读小说时分明的感受。吕晓宇好像用一种有时差的目光,透过未来生活与具体的人,来重新看见、认识、理解我们习以为常的、身处的此时此刻。
但《水下之人》显然是纷复的。它以日常细节、对国际政治的审思、对未来生活细敏的想象,敞开了“无限的灰”。以“留白”写出一群人的生命轨迹,这一切,对于消失者“L”,是一次不带编号的漫长注释。
注释好像是小说里鲜有故事发生的地方。可在《水下之人》中,吕晓宇为小说本体构造了一个精微的,带着旁观的情绪与洞见的平行建筑。每一个带标号的具体注释,是火柴头与红磷在一瞬摩擦发出的短暂火光,它们照亮一些此刻之物、概念和情绪——收音机,唱片,自行车,二战,申根区,桌上足球……在一个目可所及的未来,它们都将成遗迹。而关于这个世界与历史的许多消息,在50余年渐进的更新里,也已经获得新的名字和位置。这些细节让小说很像一次关于“昨日的世界”的讲述。
虚构或预见战争需要勇气,虚构人的死亡也是。尽管大战的信息被锁在叙事暗箱里,但注释或许曾有透露。在一些关于名人的注解里,多位卒年定格在“2048”。那是可以被看见的人们,他们消失于同一年或许并非偶然,但更多没有被历史留下名字的人们,或许已无声消逝在水下。因而在《水下之人》里,“战争”是时代与时代之间的连线,也是理解人类命运的一条辅助线。
人类对遥远未来常常拥有足够想象力,但想象近处的未来,却是困难的。因为它需要准确的想象,需要一种相对准确的、对此时此刻的辨识。也因此,在我看来,《水下之人》不是幻想小说。它并不为呈现一个未来世界图景,而力图经由“准确”接近未来。小说从始至终展开的日常与情感、认知和观念,都是在此处此刻此身的具体延长线上,小说里构造的未来一切,是漫长人类经验循序的累积。
大概是我放大了“注释”这件小事。也许吕晓宇写小说时,并无意专门建造这个注释的小世界,他只是这样自然地做了。但如此细笔映出一个写作者对小说作为“文体”的思考、见解和创造力。是的,从小说第一页的“事先说明”起,作者就在打开小说的可能秩序。或许对他而言,在故事、在每个句子里实现表达与创造还不足够,他有总体意识。这个“总体”包含语言、故事与塑起这一切的形式,他写下一部具有形式之美的小说。
(作者系中国作协创研部助理研究员,青年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