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 | 在父亲牺牲的土地上

1945年6月3日,我的父亲刘别生牺牲在今属浙江杭州富阳区的新登镇。发生在那里的“新登战役”在历史上赫赫有名,是我军以少胜多的经典之战。
父亲牺牲时,我才两岁。如今80年过去了,我仍不能忘怀,因为父亲留下的使命,我还未完成。
我有时候想,父亲也是血肉之躯,天寒地冻、弹尽粮绝,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父亲出生地在江西省吉安市安福县寮塘乡。关于他的出生年月有不同说法,为了此事,我曾专程去老家,找到了一位和父亲同龄的人,江西话叫“老庚”。这才确定,父亲是1916年10月23日出生的。
1927年,毛主席在湘赣边界打响了“秋收起义”的第一枪。第二年,年仅12岁的父亲也拿起梭镖,加入了中国工农红军。
因为年龄小,他先当通讯员。等年满18岁加入中国共产党时,父亲已经历了井冈山根据地的四次反“围剿”,他两次英勇负伤,最多一次身中八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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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别生烈士(1916-1945)
1934年11月底,红军在湘江突围,遭到国民党军队的重兵夹击。当时,父亲腿部负重伤,不能走路。他靠着顽强毅力,用了三天三夜,爬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我有时候想,父亲也是血肉之躯,天寒地冻、弹尽粮绝,他是怎么挺过来的?这应该就是信仰的力量吧。
父亲在革命队伍里迅速成长,参加了好几次红军干部培训,养成了善于侦察、机智果敢、不畏牺牲的作战风格。看过父亲手绘作战地图的人,都称赞他有指挥打仗的军事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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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事变后,中央军委决定重建新四军。年仅25岁的父亲被任命为新四军第六师十六旅四十八团团长,兼任浙西抗日根据地郎广长(郎溪、广德、长兴)军分区司令。
为了迷惑敌人,父亲化名为方自强,人称“方司令”。
他带领的四十八团是主力团,擅打胜仗,极大地打击了日伪军的嚣张气焰。因为百战百胜,江南人民骄傲地称呼这个团为“老虎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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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别生烈士生前英姿,也是刘新的母亲苏迪最喜欢的照片
面对敌人坚固的炮楼,四十八团拿出了“秘密武器”
1944年3月29日,四十八团在安徽广德境内的杭村打了一场大胜仗,消灭日伪军170余人,缴获92式步兵炮一门、炮弹三发。
92式步兵炮属于当时先进的重武器,射程达到了2800米,能摧毁坚实的碉堡。很快,这门炮就在战场上立了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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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式步兵炮(资料图)
1944年8月,日伪军在浙江长兴白阜埠构筑了坚硬的碉堡和炮楼,没有飞机大炮,很难攻打。
父亲乔装打扮,悄悄溜进了白阜埠,暗中把敌人的兵力分布、火力点一一记下。回到部队,他马上画出白阜埠的地图,制定了作战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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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别生手绘作战图
8月23日深夜11点,战斗打响。四十八团把整个白阜埠团团围住,四面喊杀声骤起。
面对敌人坚固的炮楼,四十八团拿出了“秘密武器”。平时,父亲一直让战士们用半公斤左右的鹅卵石,做手榴弹投掷练习。每个战士都练出了本领,鹅卵石能丢70米远,而且瞄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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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四十八团为缴获日寇92式步兵炮召开庆功会
这样在战场上,手榴弹就能准确丢进炮楼的射击孔。
多个炮楼被“投弹组”和机枪手神勇拿下,只剩下一座拐角处的炮楼,里面的敌伪既不反抗也不肯投降。
他们想等救兵。
父亲手一挥,缴获的92式步兵炮出场了。刚架好,炮楼里的伪营长就急忙大喊:“方司令!我投降!马上投降!”
一阵重机枪扫射过来,父亲躲避不及,全身多处中弹
1945年5月底,父亲率领部队在新登县城西,与国民党顽军七十九师交火。敌人居高临下,战斗打得异常激烈。
6月2日凌晨4点,四十八团突破北城墙,占领了新登县城。
次日拂晓,国民党顽军向新登周边发起反扑。父亲在城里的指挥所里听得真切,这次敌人枪声密集,武器装备和之前大不一样。
后来才知,这是连夜从桐庐调来的国民党精锐部队,这支“国际突击总队”配备了美械装备,相当于一个师的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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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一直打到6月3日中午。战火稍歇时,父亲登上200多米高虎山上的阵地,不顾警卫员劝阻,拿起望远镜侦察敌方阵地。
这样做有极大危险,但战场上的变化必须及时掌握,况且父亲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突然,一阵重机枪从敌营扫射过来。虎山上粗壮的松树被打断了好几棵。父亲躲避不及,全身多处中弹,其中左臂和左腿各中一弹,腹部伤势十分严重。
随军医生张志衍飞快赶来包扎,但终因伤势过重,父亲倒在了新登的战场上,时年29岁。
战士们没有辜负父亲的遗志,在粟裕司令员的指挥下,部队佯装败退,随后在孝丰地区围歼顽军七十九师、“国际突击总队”大部,粉碎了国民党对苏浙军区的围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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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四十八团参谋长曾旦生,副团长饶惠谭,团长刘别生,政委罗维道在长兴合影
父亲牺牲前,将四块银圆、一只怀表和一支钢笔,交给罗维道政委。两人右手相握,父亲艰难地说出遗言——
“我不行了,你要接替我指挥。”
父亲还叮嘱,暂时不要告诉我母亲。他肯定是想到,母亲刚生下我弟弟才两个月,我当时也才两岁多。
“可找到方司令的家人了!”年长的那个见到我母亲,就要下跪
父亲牺牲的消息,母亲还是知道了。
但她没有时间悲伤。我的母亲苏迪是新四军十六旅被服厂的指导员,几千号人的衣服被子,都要她们厂生产。筹钱搞布,已经让她够忙了。为了躲避日伪军的扫荡,她们还要把坯布藏到山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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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一是刘别生,右一是苏迪,拍摄于长兴
母亲将我和弟弟的大名取为刘新和刘登,纪念在新登战役中牺牲的我父亲。
我父亲的遗物有一个笔记本,字迹很俊秀。最后一页上是这样写的:“1945年的任务……我们唯一的任务是联合同盟国打倒日本侵略……”
我仿佛看到父亲在深夜的油灯下书写。可能战事紧张,最后的话还没有写完,他就搁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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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牺牲三个月后,1945年9月4日,在离新登县不远的富阳县长新乡宋殿村,侵浙日军向中国军队投降。为了纪念这一历史性的时刻,这个地方从此改名为受降镇受降村。
新中国成立后,母亲苏迪转业到了地方,带着我和弟弟在上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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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新和弟弟刘登,摄于20世纪60年代
1961年,我进入上海无线电四厂,当了一名普通工人。在厂里,我刻苦自学电子技术。后来,我通过半脱产学习,拿到了大学文凭。之后,我调入中国出口商品基地上海分公司工作。
“笃笃笃”,20世纪80年代初,我们家的门被两个陌生来客敲开了。他们一个年长,一个20来岁,都衣着褴褛,面容憔悴。
“可找到方司令的家人了!”年长的那个见到我母亲,就要下跪。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替父亲偿还这份恩情
这对父子叫陈阿华和陈建宏,是杭州富阳县(今为富阳区)永昌村的农民。他们家和我父亲还有一段故事。
1944年,浙西北干旱,粮食收成不足往年一半,皖南的粮道又被敌人封锁,整个部队闹起了粮荒。
驻扎在新登县的新四军四十八团,天天靠挖野菜、吃竹笋充饥。眼看战士们饿得牙龈浮肿,身为团长的父亲找到当地陈姓保长,商请借粮。陈保长马上把备荒用的35担粮食、整整1750公斤借给新四军。父亲打了借条一张,答应日后一定归还。
这一晃就是四十多年过去了。其间,国民党军队反攻倒算,陈保长被抓去坐过牢。新中国成立后,陈保长又因为过去的身份被划为“反革命”,借条也被人给撕了。
从此,这家人就再没抬起过头来,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直到改革开放,保长的儿子陈阿华和孙子陈建宏打听到“方司令”的家人住在上海,一路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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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新和母亲苏迪
听完陈阿华的叙述,母亲沉重地点点头,这些和她的记忆是相吻合的。母亲拿出身边的200元现金,毫不犹豫地递给老陈:“家里有困难,你先拿去救急。”
这一幕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当年的1750公斤粮食,岂是如今用金钱能衡量的?这是老百姓的支持啊。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替父亲偿还这份沉甸甸的恩情。
化工厂正式投产才半年,来装货的卡车就排起了一公里的长队
自那以后,我一年连去了十几趟新登。原先的新登县,已划拨为杭州市富阳县境内。
为了节省路费,我动了很多脑筋,坐公交、搭便车。有个收购废旧报纸的老板隔段时间就会去一趟富阳。我和他商量:你们去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
他看我不像坏人,答应了。双方互留了电话。
三四年里,我很多次坐的是这样的免费便车,有时候半夜里就走,六七个小时后,到富阳刚好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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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新近照
我发现,新登一带的乡镇企业,大多生产衣服鞋帽,要不就是造纸、生产纤维板,大多是利润不高的低端产品。
我在外贸领域工作多年,信息比较灵通。我得知,很多城市的公交车正在更新换代,对公交座椅的需求量很大。这些椅子的原料除了刨花板、纤维板,最关键的是一种高品质的化学胶粘剂。
巧的是,新型胶粘剂的催化创新工艺,是我的亲戚项一飞发明的。项教授是复旦大学化学系的教授,主持过不少科研项目。
经过一番市场调查,我心里有谱了,决定帮助陈阿华父子在新登建设一家生产新型胶粘剂的化工厂。项教授听了我的想法,也很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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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面找熟人担保,向上海一家企业借款50万元,答应五年后归还本金和利息,一面向本单位请假。那段时间,我就住在新登,化工厂给我安排了一间宿舍。我帮着他们采购设备、培训员工,还带着陈保长的孙子陈建宏去各地取经,先到广东找原材料,再到南通向同类企业学习技术。
陈建宏很聪明,也肯动脑筋,试生产的产品品质很高。化工厂正式投产才半年,来装货的卡车就排起了一公里的长队,那真叫供不应求啊。
在我的提议下,化工厂用了销售策略来吸引客户。是什么呢?说起来也不稀奇,就是给卡车司机提供热水洗澡。一来这不费钱,热水是生产排放的高温蒸汽转化而来;二来我们产品好,价格比别家便宜,还有这么好的服务,卡车司机都愿意来新登拉货。
厂里的生产线全部自动化,只需要十来名操作工。开工当年,化工厂实现销售额近1000万元,缴税60多万元。那笔50万元的贷款第二年就归还了本息。
父亲真正的遗骸在哪儿?我和母亲每天都在念想
2000年4月,《杭州日报》记者吴幼祥听说了我和新登的特殊情缘,特地来上海采访,回去写下了三千多字的报道:《一个新四军后代的“新登”情结》,刊登在4月24日的《杭州日报》上。
吴记者有一段写得特别让我感动:
十几年以来,他每年数十次自费奔波在上海和富阳新登之间,为新登招商引资操劳着,常常饿了啃几口面包或买一个盒饭。
“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赚钱,当年父辈们抛头颅洒鲜血,为的是建立新中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为山区做一点工作,一方面是继承父辈的遗志,另一方面也算是对当年山区人民支持父辈的回报吧。”
其实我没啥好宣扬的。我在这个化工厂没有一分钱股份,两地往返还要倒贴交通费。但我这是为了报恩。陈保长和新登人当年无私地帮助过我父亲,我就应该同样无私地帮助他们的后代。
也是巧了。2005年5月,有人拿了一张旧报纸包了半斤新茶,去看望一位老人。那张旧报纸,正是2000年4月24日的《杭州日报》,刊登了吴记者写我的那篇报道。
没想到这一无心之举,竟然让我找回了魂牵梦萦多年的我父亲的遗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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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刘新和夫人在父亲刘别生坟前祭奠
天目山“反顽”战役时,和新登城不远的临安板桥镇板桥村有座新四军临时伤员急救站。父亲牺牲后,遗体被抬到那里。为了防止敌伪破坏,父亲被安葬在一座鲜为人知的山林里。
1955年,父亲的亲密战友,时任上海警备区司令王必成将军,派人去临安寻找我父亲的遗骸,可惜只找到一座小型新四军阵亡战士的合葬墓。征求我母亲的同意后,王将军嘱咐将一具无名烈士的遗骸运回上海龙华烈士陵园安葬,以告慰家母。
但父亲真正的遗骸在哪儿?我和母亲每天都在念想。
我立即邀请上海的刑侦专家,一道前往临安长青村,确认父亲的遗骸
2005年,收到茶叶的那位老人叫徐越,年逾八十。他也是一位新四军老战士,参加过1945年的新登战役。
新四军老战士徐越(1928-2006)
徐老看到《杭州日报》上标题有“新登”二字,马上引起了关注。再细看报道,老人激动不已,记忆的闸门被打开,当年亲手埋葬“方司令”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1945年,徐越是临安县委秘书刘石天的通讯员。他接到命令,和几名战士一起将“方司令”的棺木,抬到临安高虹乡长青村的深山里安葬。长青村是徐越的老家,他在墓地上做了特别的记号。
新中国成立后,徐越曾和有关方面说起过“方司令”墓地的事,但那时百废待兴,这事耽搁下来。后来,他一直在北方工作,直到晚年才回到故乡定居。我父亲遗骸回归的事,成了老人心头的牵挂。
徐老马上让自己的儿子联系新登镇政府,几经辗转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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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刑侦专家范建平在检视刘别生烈士的遗骨
我接到老人的电话,又惊又喜。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人会不会记错?深山里埋葬的真是我父亲吗?
我立即邀请上海的刑侦专家,一道前往临安长青村,确认父亲的遗骸。
在徐老的指引下,我们终于在杂草和灌木丛中找到了父亲的墓地。
经过DNA样本检测,遗骨与我的DNA同源,遗骸受伤部位也与随军医生张志衍的记录完全吻合。
六十年一甲子,父亲的遗骸终于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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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刘新在临安新四军纪念馆刘别生雕像前
我应该感谢谁?这件事背后有许许多多的阴差阳错,如果不是我帮助陈保长的后代办化工厂,就不会有吴记者的报道;没有这篇报道,我可能就不会和徐老相认。
这一切,似乎是父亲的英灵在冥冥中引导着我,指引着我。
每年清明,我们这些后代都到富阳新登瞻仰和祭祀父辈
遗憾的是,我的母亲和我的弟弟都已经离开了人世。我想,他们肯定和我一样,想将父亲安葬在他战斗和牺牲的地方,与274名阵亡战友永远埋在一起。
2010年3月23日,父亲的遗骸终于移葬至新登镇塔山烈士陵园,和他的战友日夜相守。新登镇政府专门请中国美院的雕塑家设计了我父亲的半身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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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别生烈士雕像
徐越老人也在完成心愿后的第二年安然离世。
其实我也有自己的心愿。一是能看到新登战役纪念馆建成,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新登战役纪念馆建在塔山上,陈列了新登战役的始末以及牺牲烈士的主要事迹,如今已成为富阳红色研学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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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登战役纪念馆和烈士陵园
二是联系上新登战役牺牲烈士的后代,这个愿望也完成了。当时牺牲的战士大多还未结婚,有后代的很少。我联系上一位,是四十八团教导员房铭德的女儿,我去苏州探望过她。
扩大到四十八团,全团4000多名指战员,能联系上的后代就多了。我建了两个微信群,每年都组织大家在清明前后到富阳新登瞻仰和祭祀父辈的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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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四十八团后代向刘别生烈士致敬
第三个心愿是希望革命老区的经济蒸蒸日上。新登是新四军根据地,并且发生过重大战役。我希望新登人的生活更加富裕,如今,陈保长后代办起来的化工厂年产值达到了3个亿。
为什么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放不下?和新登有情缘的人,我们家只剩下我了。感恩报答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我的肩上,我必须奋力挑起来,为父亲战斗过的地方出力。
这是父辈的遗志,也是我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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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稿人语 戴维
流芳
在烈士身后,烈士的后代和烈士牺牲的热土之间发生了诸多感人的故事,绵长的恩情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流动。
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故事和《杭州日报》有着不解之缘。一篇充满情感的报道,一张留存下来的旧报纸,就此揭开了烈士安葬处的谜团,英灵得以魂归陵园。
这样的巧合令人感喟。世界上有多少事看似偶然,却有着冥冥之中的必然。没有刘新的坚持帮扶,没有徐越老人对烈士墓的牵挂,可能就不会有现在的结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人世间的情义,总因为一些人的坚定,而流芳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