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新人奖专访 | 胡竹峰:在嘉兴行走,有一种斯文在兹的感觉

潮新闻客户端 周伟达 黄智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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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因桐乡学者夏春锦的介绍,加了青年作家胡竹峰的微信。我说:“欢迎赐稿嘉兴日报南湖副刊。”胡竹峰说:“好的啊。我做过十年报纸。多联系。”后来细聊,他谈及在《安庆晚报》三年,《安徽商报》七年。
如今,他已专职写作,成了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五卷本“胡竹峰作品”,《衣饭书》《空杯集》《墨团花册》《中国文章》《雪下了一夜》《茶饭引》《惜字亭下》《唐人故事集》《黑老虎集》《南游记》等作品集三十余种,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丁玲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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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作品
实在地说,胡竹峰用他的勤奋与天赋,在散文界挣得了一席之地。
他还在写,放慢了速度,“一年只写五六万字”。
即便已经在散文界获誉无数,他依然保持清醒与纯粹:“一个文人,我觉得平平安安生活,能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就可以了。”
一切都在作品中,就像他所说的“字里相逢”。
今天下午,因赴第五届茅盾新人奖颁奖典礼之约,胡竹峰又一次来到了嘉兴桐乡,并接受了读嘉人文(《嘉兴日报》江南周末)记者的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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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
周伟达:您曾获过第三届、第四届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到如今第五届茅盾新人奖终于获奖,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胡竹峰:老实讲,终于得奖了,这似乎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也有种得到了拥抱的欣慰。每个写作者都希望自己的文章被人看见,都希望自己的付出有收获。我一直觉得写作就好像在高高的山上,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高呼一声,然后有了回音,这次得奖好像就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拥抱、一个很好的回音。
周伟达:您获过的散文奖太多了,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等,这次获得茅盾新人奖大概也是因为长年耕耘散文这一门类的成果,茅盾新人奖与您此前所获的奖项相比,您认为有什么异同点?请谈谈相似之处与特别之处。
胡竹峰:对,您讲得特别好。有时候我们得到一个作家命名的奖项,包括您讲的丰子恺奖和冰心奖,包括这次茅盾的奖,我在少年的时候就特别喜欢阅读现当代文学,尤其是“鲁郭茅巴老曹”这些作家,其实这些对我来讲太熟悉了。包括你得到他们的奖,就仿佛你少年时候敲了一声钟,然后你在中年时候又听到了;就好像你回到老家,在一个破旧的柜子里,看到了自己小学的毕业照,看到了小学的课本,甚至看到了小学的作文,就很亲切。哎,当年的一段缘分居然开了花,结了果实,甚至有一种功不唐捐的感觉。比如你不熟悉的作家,然后得了他(名字命名)的奖,我会茫然,因为他是谁的话,我还要去查一下。但是您刚讲的作家,我都知道,我读了大量他们的作品,我就会觉得当初那样去喜欢他去阅读他,他给了我一个回报,他在冥冥之中用他的文学之神、文学之光照耀了我的此身此岸、此时此刻,我会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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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章》 胡竹峰著 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
周伟达:好的,那么茅盾对您来讲,意味怎么更不一样一点?您来桐乡也很多次了,谈谈茅盾、桐乡和嘉兴。
胡竹峰:现在很多作家老是讲,茅盾曾经是显学,现在是不是会被很多年轻一代的作家“嘲讽”文字不好,总而言之觉得他不是那么好的作家。我重新看茅盾的《子夜》,看《林家铺子》,其实很感动,他在那样的时代写出了那么大的大书。我读茅盾的长篇小说真的有一种“五岭逶迤腾细浪”的感觉,觉得了不起。得到茅盾名字命名的奖,可能会给我们形成一个更大的东西,它不是简单的一个文学奖。你说我得到丰子恺散文奖,它是对我写作的日常性、温暖趣味的一种褒奖,但我觉得茅盾(新人奖)不是,茅盾肯定不是一个小情小调的、日常的,跟丰子恺完全是不同底色的作家。有时候会觉得你仿佛接通了来自这个作家身上的文脉,我现在四十岁,这个奖项是给年轻人,但是当我四十岁的时候,你会觉得你没那么年轻了。你年轻时候喜欢的明清小品,喜欢的丰子恺,喜欢的梁实秋,喜欢的梁遇春,你现在还会喜欢,但是你会形成更大的追求,你可能会更喜欢鲁迅,更喜欢茅盾,更喜欢《红楼梦》,更喜欢《诗经》。我觉得茅盾的格局很明显比当时的作家还是要大,站位还是要高,所以得到这种奖对自己同样是一种鞭策。你得好好面对自己的未来,你不能入辱没了这么好的一段光明、一个拥抱。
周伟达:对嘉兴一地的历史人文风气,您怎么看?
胡竹峰:来到嘉兴,嘉兴是第二次来,桐乡也是第二次来,不,是第三次来。来到这,下了高铁,你有这样一个感觉,嘉兴、桐乡这个地方很肥沃,不仅仅是植被的肥沃,它那种气息啊,我是安徽人,安徽那种地脉也很丰厚,但这边还是不一样,它的绿色就仿佛堆积得涌起来溢出来的感觉。然后,你在这个地方行走,你真的能触摸到说不出的那种斯文,斯文在兹的感觉,斯文流传的感觉,甚至能触摸到它的呼吸。
我记得上一次在嘉兴,我的朋友夏春锦老师带着我去看朱生豪的故居,也去南湖边看,那很多往事,都是文学的往事,那么多的记忆全部都涌过来了,那我觉得很美好。因为我读过那些人的文章,然后想到当年的丰子恺、当年的朱生豪、当年的查良庸,当年的余华,在这个小巷里走,在这里上楼,在这里走出去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或者衣锦还乡怎么怎么样,它很文学。有时候,一个作家非常需要这种现场感,我不是说我来了嘉兴、来了桐乡、来了乌镇,我就能写好我的文章了,而是很多年之后,某一天我坐在房间里面,我突然想当年那个余华走过的巷子,我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某一时的时候,我走过。它回访我,它回访我的刹那,文学出来了。我觉得这就是我们实际到那个地方感受到的东西,未来带给自己的文学氛围,我们应该看到这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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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夜》 胡竹峰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周伟达:散文家散文写得好,口才表达也非常好。您认为什么是好的散文?
胡竹峰:第一个,文字要好。当下的散文写作,有些人特别看重思想,可是你的文字有破绽,甭管如何,我们讲散文要谈境界,谈情怀,谈心胸,谈真情实感,都要,我都赞同。但是,很少有散文家在谈文本、谈语言。我特别不喜欢不好的语言,我觉得不好的语言装不下你的思想,甚至到了一定程度,一个人就决定了你的文学、决定了你的层次。我们在生活中会以貌取人,那么散文的文本其实是文章的貌,如果文章的貌做得过于破绽,过于有太多缺陷,那我就会怀疑这种文章的价值。所以,我希望好的散文,语言要好,这个好不是美那么简单,就是你要找到文本和内容很搭的很配的腔调,然后你在这个腔调里面自圆其说,你不能写得前面和后面风格不搭,这样不好。
然后,我希望好的散文要有朴素,你的恳切。因为有的时候看到很多文章会有虚情假意、虚张声势、虚头巴脑的东西出现,年轻时候我们会觉得也蛮好的,可是写着写着写了二十几年了,那种写法诡诈了一点,读起来我不贴心。因为人过日子,就是散文。过日子过得一定程度的时候,我们不是要去冒险,不是要去看奇怪的东西,吃奇怪的饮食。我说过一句话叫,大道多奇,我不赞同,我说大道坦然。大道是平坦的,过日子也一样的。我们过日子希望有烟火的日子、风平浪静的日子,没有谁说我过日子要一头大包,撞得南墙,我想不是这样的。所以好的散文应该要有烟火气、人间气、平常心,恳切,表达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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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伟达:谈谈您散文写作的师承,哪些作家曾经影响过您?或者哪些作品曾经影响过您?
胡竹峰:那真的太多了,您说的哪些作品,我就很喜欢。好多人会说谁影响你,不会一个人,它就像你吃饭一样,我今天长了130斤、140斤、150斤,你是吃什么的?五谷杂粮嘛,太多了嘛。所以你这个讲得就好。丰子恺有影响,木心也有影响,金庸也有影响,余华也有影响,现当代作家来讲,像钱锺书,太多了,对我有影响的作家大概有三五十个。我觉得文学上我是一个博爱的人,古往今来写得好的作家都值得去尊重,值得去阅读,我会愿意被他们影响。但是,他们的影响是这样的,不是说我看了余华的作品,看了韩少功的作品,看了木心的作品,看了茅盾的作品,我像余华、像木心、像韩少功、像茅盾,不是,是他们让胡竹峰更像胡竹峰。我在他们的身上发现了,我还可以把自己挖掘得更加立体、更加好、更加灿烂、更加厚重、更加奇崛,都成,是他们让我发现了不同的我。这是这些作家、这些前辈给我带来的感觉或说影响。
周伟达:有的散文家在散文写作耕耘得纯熟以后,也开始写小说了,您接下来有没有可能说散文写到一定程度了,也去试试小说?
胡竹峰:其实我已经写了中短篇小说集,也发表了很多,但我还不自信。我怕那些同行会给面子,觉得我是一个“写作老人”了,给我发表,给我鼓励,我不想要这种鼓励。我还是希望,作为朋友,你在文本中来谈我的文本。我不希望你认识我,来夸我,那我会难为情。所以,作者到后来可能需要非常好的自省。我不能说我这叫自省,但是我努力地让自己自省,本来这本书今年就出版,我怕,我还是怕,我会接下来再改,其实大概写了有十万字左右,是一个中短篇小说集,明年会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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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字亭下》 胡竹峰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周伟达:好,期待。最后一个问题,您在《惜字亭下》这本书的后记中写道,“散文可以写虚,小说往往落实,唐传奇、《红楼梦》、《儒林外史》坐实为虚,读来似坠幻境,像自家经历,不觉得杜撰人为。散文亦能写实,《史记》《汉书》行文安稳如磐石,韩柳欧阳不弄花枪,不耍花腔,观天地,观世界,观灵觉。文学近乎虚邑,借实言虚,以虚坐实,是现今对文章的追求之一。”我本身也做报纸副刊编辑,我们老是谈论到,散文到底可不可以虚构?所以,在您看来,散文可以写虚,这句话等同于散文可以虚构吗?如果可以,那么虚构的尺度与比重如何把握?
胡竹峰:你讲得特别好。我自己是不能接受虚构的,比如说没发生这件事,我完全凭空捏造,我过不了自己这关,我觉得不恳切、不真诚。但我能容忍某一种虚构,比如我跟您之间发生的事儿,其实发生在嘉兴,我把它挪到了发生在南京。我能理解的,我ok。我和你没吃过这顿饭,我可以说我们吃过这顿饭,这种虚构我是可以的,再大了,我就接受不了的。但其实我们是可以选择的,比如说我们现在看的《史记》是历史,我最近把《史记》看了一遍,我完全不相信这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实,那不可能。因为我们知道,即便是你的主观,主观里面也还有很多虚妄、虚假的部分。比如我们三四个人在一个房间里聊天,事后我们几个人写一篇回忆的文章,完全不一样,那谁的是真的呢?谁的是假的呢?除非有摄像机摆在这儿,摄像机是真的,但摄像机也可以剪辑、也有镜头的眼光,没有百分之一百的真实,只有百分之一百的真诚。如果你在你的虚构里面,是因为你真诚的心出发的,我能理解。那比如说《庄子》《韩非子》,韩非子有那么多寓言,庄子的寓言更加灿烂得汪洋恣肆、遐想联翩,我们读得也很快活,我们也知道表达的是什么,因为他在虚构事情的时候,他是通过事来展示他的道理,就是以术见道,我能赞同这个术用得偏门一点。但如果你纯粹来标榜怎么怎样的,来虚构一个完全没有的事儿,我接受不了。比如说,我没有去过欧洲,我写一本谈欧洲的书,谈欧洲的游记,那我接受不了。我觉得这种写作御风而行,会虚,我尊重别人这么写,但我不会这么写。我也会把别人这么写的文章找来看一看,但我还是不会这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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