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读鲁迅杂文:“去蔽”的艺术,获得思考和表达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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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给本科生讲现代文学史,推荐同学们系统读一下鲁迅后期的杂文,主要包括《三闲集》《二心集》《南腔北调集》《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集》《且介亭杂文末编》。较之于同代人的文章,鲁迅的写作是一种精神的“去蔽”。这是哲学家喜欢说的概念,用来形容鲁迅杂文,大概也是贴切的。
鲁迅的“去蔽”在两个层次。一是现实认识的“去蔽”,二是书本认识的“去蔽”。前者主要针对现实问题,是一种政治意识,提出避免悖谬的意见。后者则是对于学界的平面思维的警惕,指出一些人知识上的缺陷。比如在《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中,他认为左翼作家很容易变为右翼的,因为脱离了实际和高高在上,这是不好的。《论秦理斋夫人事》《杀错了人的异议》等文,指出了人们认知上的盲区。他的看人看事,参之个人的经验者有之,书本上的偶得亦多。因为研究过古人的版本,比较过不同著述的文字,对于有记载的故事,也有怀疑的眼光。《门外文坛》就谈了许多心得,对旧时的一切都多层次地加以审视,古人的文字也就不那么神圣了。比如,古书记载的同一类型的作品,往往不同,他说汉朝民间的《淮南王歌》,同一地方的同一首歌,《汉书》和《前汉纪》记得就有差异,需认真对比才能见出真意。旧时的文人,多少是有点本本主义的,乾嘉学派就揭示过内在的问题,鲁迅对于此也领会很深。再比如谈版本,他就慧眼识珠,没有迂腐之见。他的文章,不经意间就露出旧学的痕迹,但不是模仿老式的调子,而是另辟蹊径,说的是今人的感受,而对于传统读书人的积习,是不以为然的。
在《书的还魂和赶造》中就说:但丛书也有蠹虫。从明末到清初,就时有欺人的丛书出现。那方法之一,是删削内容,减轻刻费,而目录却有一大串,使购买者只觉得其种类之多;之二,是不用原题,另立名目,甚至另题撰人,使购买者只觉其收罗之广。如《格致丛书》《历代小史》《五朝小说》《唐人说荟》等,就都是的。现在是大抵消灭了,只有末一种化名为《唐代丛书》,有时还在流毒。
无疑的是,作者的怀疑意识,是建立在知识论和价值论的基础上的,漫长历史中的许多文献,都值得重新梳理,而其中的观点来源,亦当细细考辨为是。鲁迅的这种能力,也与对于文学的领悟力有关,特别是翻译过程形成的思想。一种观点中,渗入多种知识,达到转智成趣的目的。他介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都是有“去蔽”力量的作家,他们的文本在反逻辑的意象中,折射出存在的本原性的光点。
鲁迅晚期的文字,文章介于散文与诗之间,木刻与水墨画之间,各种艺术元素,不经意间在词语里流出,又那么自如生动。古代常识信手拈来,古今对比中,立意顿生。这时候我们感到他杂文的魅力和思考的魅力。他的知识,都非遗留在博物馆里的冷冷的存物,而是有着血的蒸汽的存在,那些关于文字狱的议论、禁书的思考和小品文的描述,都不像京派文人那么静谧,而是滚动着思想的不安和拒绝奴性的提醒。《买〈小学大全〉记》一文,就从《东华录》《御批通鉴辑览》《上谕八旗》《雍正朱批谕旨》中,看出历史曾有的暗影,让人明白悲剧的由来。
当人的写作剔除了种种幻觉和假象的时候,也就模糊了小说与散文的界限,突破了哲学与诗的边界。“去蔽”的写作,使书写的体例从文章的藩篱中解放出来,获得思考的自由和表达的自由。不妨说,鲁迅的杂文,就是自由之文、追问之文和渡己渡人之文。它拒绝圆满,直面残缺,承认有限,那些古老的神谕和虚伪的道德之网,都在其笔下失去神圣和威严。所有的巧饰、花言、豪语,都跌碎了自己的镜子,外在于人的那些光环都一一褪去,人们终于看到存在的原态。文学从来不是孤立思考与孤立表达的形体,它永远纠缠着存在,是社会生活的一种考察,写作的“去蔽”性,意义就显示出来了。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