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 | 我办了一家农村养老院

就这么个条件,我为啥还要嫁?
我妈说,一个家是靠两个人撑起来的
我出生在1971年,娘家是杭州市淳安县左口乡田里村。出嫁前,我在乡里的纺织厂上班。22岁,我嫁到龙源庄村。
我老公姓洪,比我大10岁,家里有9个兄弟姐妹。其中有一个小两岁的弟弟,7岁得了脑膜炎,患有伴癫痫的精神残疾。
就这么个条件,我为啥还要嫁?年轻,没想太多。感觉他人不错,就答应了。我妈常说,一个家是靠两个人撑起来的,只要人品好,他对你好,就可以了。
我的学历是高中。在那个年代的农村,高中生很稀奇。嫁过去后,我就在他们村里的幼儿园当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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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者宋晓兰
我挺喜欢小孩的。班里有两个孩子就住在我家隔壁,他们家大人平时不是外出打工,就是下地干活。到了节假日,两个孩子就跟在我身后,“宋老师”长、“宋老师”短地叫着。我去菜地,他们跟我一起摘菜。我去洗衣服,他们蹲在小溪边玩。看到他们的笑容,我也特别开心。
我公公早就过世了。几年后,家里只剩下婆婆和残疾的小叔子,由我老公和我一起照顾。
别人家是男主外、女主内,我们家正好相反。我去幼儿园上班,我老公主动承担起家里的责任,照顾“两大一小”——婆婆、小叔子、儿子,烧饭、洗衣、种菜,他一个人全包了。
说真的,我儿子从出生到上小学,都是他爸爸一手带大的。这在农村很少见。
我下班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帮老公找弟弟
小叔子有精神残疾,还有癫痫,家里离不开人。但两只眼睛哪里盯得住?一个没看牢,他就往外跑。
我下班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帮我老公找弟弟。
有一次,田里找了,山上找了,都没人影。后来,村里人帮忙一起找。找到凌晨两点,在距离村子两公里的山上找到了。
才一个白天没见,我都认不出他了。小叔子的脸上都是泥,头发窠里都是茅草,身上一股臭气,大便拉在裤子里了。村里人都捂着鼻子躲远了。
我们把小叔子带回家。我老公一个劲怪自己。我说,他是个大活人,谁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牢?
安慰好老公,我开始给小叔子洗头、洗澡、换衣服、剪指甲。
6岁的儿子也过来帮忙,站在叔叔面前,像个小大人似的“上课”:“你知不知道,出去乱跑有多危险?”
小叔子知道自己闯祸了,低着头,特别配合。他全身收拾干净了,人也舒服了,开始冲我们笑。
婆婆过世后,小叔子继续跟着我们。他特别黏我,可能把我当成另一个妈妈了。不上班的时候,我就把他带在身边。我儿子也会帮着照看叔叔。一个小孩子“管”一个大孩子,这个场景也挺好笑的。
2010年,淳安县残联到乡镇开展残疾评定,小叔子被定为一级精神残疾,当时就办了残疾证。参与评定的医生说,现在癫痫可以用药物控制。
我们马上跑去县医院配了药,此后小叔子的病情稳定了好多。
对我来说,帮助更多残疾人和老人的机会来了
2007年,儿子上初中了。学校在千岛湖镇上,平时住校。
我一想,老公为这个家辛苦付出了十几年,一个男人有几个十年?是时候让他出去闯闯了,我也想陪着他一起闯。
当时,淳安县左口乡食堂在招承包人。老公烧菜是一把好手,我们一合计,就承包了左口乡食堂。我辞去了幼儿园的工作,陪他一起打拼。
老公的厨艺好,加上我们每天买的菜新鲜,食堂打扫得干净整洁,左口乡的工作人员是赞不绝口。食堂慢慢做出了口碑。
后来,左口乡对食堂重新规划,我们就退出了,又在文昌镇承包了那里的乡镇食堂。
无论走到哪里,我和老公都把小叔子带在身边,每天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刚开始,别人以为是我弟弟,后来才知道是我老公的弟弟,都说我这个当嫂子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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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宋晓兰获“最美杭州人”提名奖
淳安县残联的领导到下面调研时,听说了我照顾残疾小叔子的事,便找我谈话。原来县里有一个专为残障人士家庭创建的亲友组织,大家可以互帮互助。
2009年,我加入了淳安县智力精神残疾人亲友协会,成为协会主席。通过走访乡镇,摸排精神智力残疾人员,我逐渐了解到,还有很多像我家一样的残疾人家庭,各有各的辛酸。
2015年底,我听说淳安县临岐镇养老院和残疾人之家由政府运营转为第三方运营,并且要通过招标决定。我就跟老公商量去竞标。
当时儿子已经上大学,家里条件宽松,老公很支持我的决定。他说,我们要照顾小叔子,照顾一个是照顾,照顾十个也是照顾。
对我来说,帮助更多残疾人和老人的机会来了。
我马上注册成立了公司,参与投标。我名字中有个兰字,兰花又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植物,我希望在养老院和残疾人之家的每个人都像兰花一样迎接旭日。
我给公司起名为“兰旭”。
当时有4家公司参与投标。最后,“兰旭”中标成为养老院的承包主体,合同5年一签。2016年,我们与临岐镇人民政府正式签约,成为经营方,现在已经是第二个5年了。
来了不仅有人照顾,闷了还有人说话
办养老院那年,我人到中年,正好45岁。
刚接手时,缺人手。我既是院长,也是后勤,还是护工。采购、招人、陪老人就医、为老人洗衣、洗澡、换尿不湿……我一样没落下。
养老院不仅要照顾老人,也要看护精神或身体有缺陷的残障人士。有些老人或残疾人,生活不能自理,我把他们的日常护理分工明确到人,我给自己也安排了几个。每天早晚给他们刷牙、洗脸、洗脚,定时换尿不湿、翻身,一周至少洗一次澡,半个月剪一次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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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护理中,最累的就是洗澡。要提前把浴室的暖风机打开,浴缸放好水,给他们脱掉衣服后,抱到浴缸里。有些人坐都坐不了,需要两个人,一个人架住胳膊,一个人洗。
我给他们洗澡的时候,穿汗衫和平角短裤。他们洗完,我的身上全湿了,一半是水,一半是汗水。给他们擦干、换好衣服,看他们舒心、干净地躺着,我心里也舒服。
农村的“五保户”老人都愿意来养老院,每个月的护理费用由政府支付,来了不仅有人照顾,闷了还有人说话。
但对有子女的农村老人,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怕别人说,自己是被子女嫌弃才来这里的。
刚来时,项奶奶情绪非常暴躁,
天天念叨“子女嫌弃我了”
第一批入住的老人中,有一位项奶奶,当时86岁,身体硬朗,行动也没问题。儿女常年在外,一年回来一两次。
老人家独自在家,儿女总归不放心。商量后,把老人送来了我们养老院。
刚来的时候,项奶奶情绪非常暴躁,天天念叨“子女嫌弃我了”“把我放在这里就不管了”。我心里急啊,每天除了日常工作,有空就陪着她,晚上跟她睡一个屋。
慢慢跟她聊开心了,我就给她普及住在养老院的好处。我对她说,如果我是您女儿,不能在身边照顾您,我也会帮您找一家好的养老院,有人照顾,有人陪,至少身心健康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开导,项奶奶解开了心结。
她其实是个讲话特别幽默的老太太,跟其他老人相处也很融洽,后来成了我们养老院的开心果。
百岁寿宴放在养老院举办,
让其他老人一起庆祝
有人抵触,也有人乐意。2016年1月,养老院里住进来一位97岁的老人。他叫程湖州,是经历过抗日战争的老英雄。
程老的子女都希望他在家安心养老,但老人执意要来养老院。他和子女说,他喜欢养老院的生活,有很多老人做伴。
后来,他才悄悄跟我说:年纪大了,不想麻烦儿女,还是养老院住着自由。这里人多,就像以前在部队,走到哪都有熟悉的面孔。
过年了,程老的家人想接他回家一起团圆,可老人不乐意。我就给家属安排了房间,让他们陪着程老在养老院过年。
大年三十晚上,程老一家跟着养老院的老人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此后几年,每年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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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程老100岁,是我们养老院第一位百岁老人。我建议子女将百岁寿宴放在养老院举办,让其他老人一起庆祝。子女听了很支持,送来了好多礼物,帽子、围巾、手套、袜子。
程老的生日正好是在正月里。养老院里挂起了红灯笼,房间里布置了五彩气球,一团喜庆。养老院的老人们,老人的家人们,坐了满满十三桌,谈笑声久久回荡。
程老的脑子有些糊涂了,但一整天都是笑呵呵的。
2019年9月,程老在养老院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
肯来农村、又肯吃苦的年轻人,难寻
我们养老院有三层楼,50个双人间,共100张床位。
一开始,住不满;到后来,入住人数一天天增加,连我在内三个管理人员不够用了。
我发动身边的朋友,介绍年轻人来养老院上班。但肯来农村、又肯吃苦的年轻人,难寻。
2020年7月,31岁的小方加入了养老院的队伍。小方大专学历,是临岐镇人,已婚,有一个小孩。刚来时,她不好意思地跟我说:宋院长,我以前没接触过养老院,但是我亲和力不错,跟老人比较聊得来。
这个姑娘进来后,负责行政和内务管理。之后,她确实兢兢业业,老人们也特别喜欢她。
2021年,小方值夜班时,一位陈奶奶突发脑梗,当时已经大小便失禁,情况十分危急。小方马上跟护工一起,给老人擦洗、换裤子,将老人送到临岐镇卫生院,又转送到淳安县第一人民医院。
挂号、交钱、送病房、联系家属……跑前跑后,全是她一个人。
安顿好老人,已经凌晨1点多。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养老院,继续值班。
有这么负责的年轻人,确实是老人们的福气。
她说,刚把杭州的工作辞掉,回到家乡。
这可把我乐坏了
2023年2月,养老院又来了一位年轻人,34岁的小章。其实,我早就认识这个姑娘了。
疫情期间,小章是村里核酸检测的志愿者。养老院的老人话多,要求也多。但小章对老人特别有耐心。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姑娘要是能来养老院上班就好了。
转念一想,人家这么优秀,肯定有更好的工作。
再次见到小章,是她爷爷住进了我们养老院。她经常来看望,还跟老人们一起聊天。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在哪里工作。她说,刚把杭州的工作辞掉,回到家乡。
这可把我乐坏了。我当即邀请她来我们养老院工作。
2023年养老院公开招聘,小章真的来了。她应聘的岗位是内务主管,负责老人的文体活动和日常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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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章很有想法,一来就给我提点子。她说,老人平时活动太少了,我们可以每天带着大家做操,跟着音乐,动动手脚,心情好了,身体也好。
只要不下雨,小章就搬出音箱,打开音乐,教老人做操。老年人学得慢,她就一遍遍教,一遍遍鼓励。老人们总是拉着她的手,“芳芳”“芳芳”地叫她。
现在,临岐镇养老院有6个管理人员,其中4个都是40岁以下的年轻人。我很开心,他们能把养老当成一份事业来做。就算我老了,也有人来接这个班。
我老公给养老院烧了8年的年夜饭
我办养老院时,我老公还在文昌镇承包食堂。养老院都是老弱病残,家属交给我们代为照顾,是一份信任,更是责任。所以一年365天,我基本都在那里。
可能因为从小看我照顾叔叔,儿子很支持我在养老院的工作。放假期间,他来陪我一起上班,帮爷爷奶奶们洗头、理发,还给他们拍了很多好看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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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假日食堂放假,老公也会到养老院帮忙,给老人烧好吃的,麻婆豆腐、蛤蜊蒸蛋、肉末香菇、荠菜虾仁豆腐丸、酸辣汤等等。他烧的荠菜虾仁豆腐丸是老人们最爱的一道菜。每次,他都自己去买虾,去壳,挑虾线。怕老人家挑食,他就把荠菜、豆腐当配料,与虾肉一起剁碎,搓成丸,烧出来是又嫩又鲜。
我从事养老工作9年来,每年都在养老院过年,老公也已经给大家烧了8年的年夜饭。
儿子大学毕业后回到千岛湖,成为一名人民警察。2020年,我的小孙女出生,老公正式退休,在家带下一代。说起这些,我这个奶奶都没帮上忙。
一定要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
他们才能安心住下来,把你当亲人
近几年,到养老院颐养天年的老人越来越多。大家觉得,每个月花一两千元在养老院住着,不论是生活上,还是精神上,都可以是一种享受。
临岐镇养老院和残疾人之家,我们习惯统称为养护中心,目前共入住了60位老人,30位残疾人。每个人入院前,我们都会进行评估,尤其是精神残疾,存在危害自身或他人人身安全的,概不接收。
有位47岁的高位截瘫残疾人,2018年住进临岐镇残疾人之家。当时,他爸爸病重,我每天早上送他回家看父亲,晚上8点再接他回来。
半个月后,他父亲去世,他也就长久地在我们这里住下来了。
有一次他高烧不退,我连夜叫了救护车,送他去医院。直到盐水挂完,烧退了,才陪他回到养护中心。
残障人士是很敏感的,更需要仔细的照顾。一定要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他们才能安心住下来,才能把你当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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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照顾老人和残疾人,如何让他们开心,让大家融洽相处,我们积累了成熟的经验,慢慢开始往外推广。
2019年至2023年,我先后承包了淳安县王阜乡、屏门乡、左口乡、瑶山乡的四家养老院和五家残疾人之家。
虽然有政府补贴,但入住人数少的养老院还是亏钱的。下一步怎么办?我们经常跟桐庐、建德等邻近县市的养老院交流经验。我也看到,有些大城市在尝试让志愿者入住养老院,用提供养老服务的方式换取低价住宿。既让年轻人融入社会,也让养老院有了更多活力,一举两得。
但农村老人是不是也要住到城里的养老院去?我不这么认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本地养老院更贴合老人的心理,更有乡情。现在农村的养老院办得也不差,相信以后路子宽了,会越办越好。
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就是给农村老人提供上门服务。毕竟不是所有老人都乐意到养老院来,如果在家没人照顾怎么办?可以跟点外卖一样,手机点单我们就上门,按时长提供相应的护理服务。
幸福的晚年生活是什么?我觉得有三点是必须的:每天有感兴趣的事情可以做,每天有喜欢的人可以聊天,每天能发自内心地欢笑。
真心希望所有的老人都过上幸福安康的晚年生活。
读稿人语  戴维
托起夕阳
去年获得“最美杭州人”提名的宋晓兰本期现身说法,讲述在农村开养老院的真实故事。
我们常说托起朝阳,其实晚沉的夕阳也需要有力的臂膀去拥抱。老年社会已是渐趋渐近的世界主流。在新的语境下,全社会达成共识:养老不仅只是活着,还要追求生活品质,满足个性化需求,要让老人们好好地活着,有质量地活着。
除了城市养老,也别忘记农村中还有很多鳏寡孤独,以及老年残障人士。政府托底、企业经营的养护中心,不啻为一种有积极探索意义的模式。宋晓兰一直在发动朋友介绍年轻员工来养老院上班。年轻人对养老可能不感兴趣,但这个行业其实最需要他们的加入。如果做出了成绩,就是在夕阳里开辟出了一片富有朝气的蓝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