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刻石》:泰山上的李斯,与风雨同在

泰山岱庙,一走进当年的乾隆行宫东御座,一块被精心展藏的石碑,就映入眼帘。
导游说,“这块碑我们在小学课本里都见过,一定不能错过,它就是李斯碑。”
图片
(穿过东御座,精心展藏的《泰山刻石》映入眼帘。石念军 摄)
的确,这块碑不应该被错过,虽然错过之事时有发生。
来自南方的一家三口,来到碑前,大人孩子争相发问:是哪九个半字?
从公元前209年传承至今,李斯当年刻下的222个字,如今只剩下了9个半。
虽则如此,仍无损其珍贵。
如导游言,“这是镇馆之宝。”
2200多年的风雨沧桑里,它承载了太多时间与历史。
它不仅是泰山上1400余块刻石中最古老的一块,而且是中国古代第一块石刻诏书。同时,它也是秦始皇封禅泰山的唯一实物证据,是研究秦代历史、中国书法史的重要史料。
目前,秦朝刻石原石仅存两块,其中一块就是它。另一块是刻于同期的《琅琊台刻石》,亦是秦始皇东巡期间刻勒的李斯作品。
图片
(隔着玻璃的缘故,斑驳的石碑与苍翠的汉柏浑然融为一体。石念军 摄)
《泰山刻石》原石,仅余两片残缺的石片。在历经各种磨难之后,1910年,它们被精心镶嵌在重新修制的石碑顶部,下面则同时镶嵌有两则清代的跋文和序文,记载其一度失而复得的曲折身世。
在其对面,则是一座似方非方、四面不等的复制品,向人们展示着史料记载中它最初的模样。
《泰山刻石》的首次刻勒,是公元前219年。彼时,秦始皇东巡,封禅泰山。李斯刻下144字铭文,“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
如今,这144个字,早已荡然无存。
二次刻勒发生在10年之后。公元前209年,二世胡亥效仿始皇,亦东巡封禅泰山。李斯在此碑之余面,再度刻勒78字铭文。
两次刻勒,为什么集于同一块碑?
二世诏文说:“皇帝曰:‘金石刻尽始皇帝所为也。今袭号而金石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嗣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丞明白矣。臣昧死请。’制曰:‘可’。”
大意就是,此石刻乃是皇帝所为,刻辞中颂扬的都是始皇帝的功德。如今我二世胡亥承袭了帝位,而刻石中并没有说明是始皇帝,恐怕久远的将来,会被误认为是后代皇帝的作为,以致与始皇帝的功德不符。遂在丞相李斯等人的谏言下刻诏书在石上,以正视听。
而今仅存的9个半字,正是二世诏书遗存。
即便如此,其独一无二的地位,仍然显赫。
史料显示,《泰山刻石》在世间的影响,早已传承千年。
北宋刘跂(公元1080年进士,生卒不详)是历史上最早对《泰山刻石》进行详细考察的第一人。他两次登临泰山,弄清了刻石的石材、形制情况,最大发现是弄清了刻石四面刻字,除了秦始皇刻辞,还有二世刻辞。他亲自墨拓,得146字,在《泰山秦篆谱序》中作了详尽的记载,为研究秦始皇刻石提供了宝贵资料。
对此,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都有著录。
置身于历史的风雨沧桑之中,《泰山刻石》一生命运多舛。北宋摹拓时的146字,到了元代摹拓时,仅存50余字。至明朝嘉靖年间,刻石被毁,仅存二世诏书29字,此后被移置到泰山碧霞祠内。然,清乾隆五年(公元1740年)碧霞祠毁于火,此石遂失。后经多方征集寻找,终于失而复得,让后人得见其容。
1928年,刻石被移入岱庙展藏。新中国成立后,列入国家一级文物名录。
史料记载,秦始皇嬴政东巡期间,曾命李斯先后在泰山、峄山、芝罘、东观、琅琊、碣石、会稽等地刻石7块。而在漫长的历史沧桑中,除了《泰山刻石》和《琅琊台刻石》,其他刻石均已毁坏消失。其中,《琅琊台刻石》现存北京历史博物馆。《泰山刻石》是唯一居于刻勒之地的珍贵文物。
这两块残存的秦代原石,是2000多年历史的见证,更是李斯彪悍一生的映照。
图片
(仿制的《泰山刻石》,展示着史书中记载的原石模样。石念军 摄)
四面刻勒的《泰山刻石》,一如李斯的多面人生。
李斯,生平约公元前280年至前208年。史载,其生于河南上蔡,求学于齐,师从荀子,同窗韩非子。学成,拜客卿于秦王嬴政,及至平步青云,授左丞相之位,辅佐嬴政灭六国、统一天下。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建章立制影响千年,获誉“千古一相”。直至胡亥末年,为赵高所构陷,锒铛下狱,惨被腰斩,诛夷三族。
李斯为什么能够飞黄腾达,又缘何惨遭构陷祸及族亲?
对于李斯这个人,实在无法简单评价。
作为政治家,其建章立制之举,影响至今。
作为文学家,其辞赋传世,至今为人乐道。
作为书法家,他是浩瀚纷纭的中国书法史上首位具名者,堪称中国书法第一人……
但正如师从儒家大师荀子7年却终成法家一派,李斯的一生终究是复杂的。
正——他辅佐秦王嬴政,平天下、统六国,功高至伟,获誉“千古一相”。
反——他篡改嬴政遗诏,谄媚于胡亥,参与暴政、紊乱朝纲,行大逆、展大佞。
关于李斯的人生哲学,《史记·李斯列传》中有这么一记载:
“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厕所里的老鼠,见人就吓得四处逃窜。粮仓中的老鼠,虽则大快朵颐,逢人却不躲避。一个人有无出息就像这老鼠,在于能不能给自己找到一个优越的环境、平台。人的贤与不贤,决定于他所处的地方。
后来,人们把李斯的人生哲学,称为“老鼠哲学”。
也正是基于这一哲学,李斯出走家乡楚国,求学于当时最为强盛的齐国,问师于荀子。
而李斯的这一哲学也被后人不断演绎,成为广泛流传的现实成功学的典型样本。
李斯的成功,当然不止于外部的环境。
“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如其《谏逐客疏》的所述,李斯倍有思辨之才,善于韬略。
公元前237年,李斯在秦王嬴政账下的政治生涯,第一次遭遇重大危机——受一起间谍案影响,秦王要悉数遣散来自五湖四海的门客。李斯自在其中。而在李斯看来,这不单单是其个人的危机,而是秦王统一天下的危机。
于是,李斯毅然上书直谏,纵论天下大势,力辩逐客之非。
嬴政为之动容,叫停遣散之事,得以拥才为用。
李斯则从此平步青云,登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
图片
(影视剧中的李斯形象)
《谏逐客疏》亦由此传世,成为李斯的文学代表作之一。
也正是在《谏逐客疏》里,第一次呈现出李斯与泰山的因缘。可见,早在随从始皇东巡之前,巍峨的泰山,早已成为李斯心中的至高象征。
据考,李斯与泰山,至少有着四次因缘。
最为重要的两次,便是陪同始皇嬴政、二世胡亥东巡郡县,封禅泰山,遗世《泰山刻石》。
第一次正是《谏逐客疏》。
《谏逐客疏》见证了其起势与发迹,《泰山刻石》记载了他的权重一时。
最后一次念及泰山,则已穷途末路,顿足于狱。
李斯末年,由于赵高的挑拨,倍受秦二世胡亥猜疑。适逢陈胜吴广起义势已燎原,秦朝帝国风雨飘摇,不管是二世胡亥还是丞相李斯,实际都已如同惊弓之鸟。
让人颇为感慨的是,盛名一时如李斯者,在如此庙堂风波之中,为求自保,赫然建言胡亥倾力暴政,尽显人性的自私与凶狠。
但他还是获狱了。为相三十余年的李斯,一如曾经闲庭信步于粮仓的老鼠,再次被扔进了茅厕之中。此时的李斯只有一个年头,那就是上书进谏,以求赦免。
自负其辩、自恃有功的李斯,在狱中慷慨陈词,自言身负“七大罪状”。而所谓“罪状”,不过是借此历数担任丞相以来辅佐秦王、匡定天下的功绩。其中一“罪”,便是在泰山刻石纪功,使秦皇父子扬名。
奈何此时的李斯,再也不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取而代之的赵高,只是只是轻蔑地说了一句“囚安得上书”,就彻底掐断了李斯人生中的最后一丝生机。
李斯一生功过,后人屡有评说。恰如其毕生信奉的“老鼠哲学”,他的一生都在审时度势中不断寻找着有利于己的环境与平台。在胡亥的暴政期间,他非但不加以劝谏,反而建言可更重典。仕途上的李斯,终究是自私的。
直到生死之际,他才终于露出慈父的一面。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成语“黄犬狡兔”由此生发,而世间再无父子相亲的李斯故事。
为臣、为夫、为父的李斯,就这样永远地消失在人世间了。他不知道的是,关于他的故事,还要在历史的浮沉中继续跌宕起伏,直至千年以后。
站在《泰山刻石》碑前,观其书法,如睹其人。
现在的我们评议书法往往感叹“书如其人”,意指书品与人格的内在统一。但秦时并无书法概念,书写仅仅是实用的技能与工具,更无艺术表达的自觉意识。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评价李斯的书法?
应该说,以《泰山刻石》为代表的李斯作品,主观记录了史实、客观提供了史料。
历经2200多年风吹雨打的石头上所呈现的,早已不单单是李斯之作,而是李斯与自然所共创。其所谓的艺术价值评判,或许只是后人根据自己的想象,赋予这块久历沧桑的残碑,适应潮流的审美评判。
正如大忠大奸的李斯,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们所能看到的,也不过是史料中的描绘罢了。
史料作为局部的呈现与拼凑,终究未必是整体与全面的真实。
隔着2200年的时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李斯。恰如书法家临摹《泰山刻石》,所写下的终究是自己所理解、所想象、所期望的模样。多面的李斯与残缺的史料,既满足了形形色色的想象之需,也扩大了想象的空间。是与不是、似与不似之间,是我们无限的幽思和不尽的想象。
唯一确定的是,泰山上的李斯,与泰山风雨同在。
(大众日报·大众新闻客户端记者 石念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