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有意化作泪|文脉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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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亚湘
  端午总是下雨,雨滴悄然落在江水上,像是轻盈的舞蹈,激起涟漪一圈又一圈。
  《类聚》四引《续齐谐记》曰:“屈原五月五日自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辄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有棱有角,有心有肝,一身洁白,半世熬煎……”我是楚人,每逢端午就会来到湘江边,一边吟着《粽子歌》,一边将粽子抛进江水里。江水只打了一个旋旋儿,顷刻就将粽子吞没。“莫唱江南古调,怨抑难招,楚江沉魄。”我不知道,“沉魄”江中的屈原能够品尝到这些粽子不?但这些粽子却是花费了我不少心血。
  包了豆沙粽,还往白糯米里多加了一些黑芝麻。我想,这能让粽子多一点颜色,多一点花样。芝麻与香甜的豆沙还有软软的糯米和箬叶的清香非常美味。“绿杨带雨垂垂重,五色新丝缠角粽。”我用五彩丝线捆绑粽子,精心地把每个粽子都包得棱角分明,不圆不滑,这能预示屈原那“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品格。
  细雨如丝,携来沁人心脾的凉爽。江堤上柔嫩的小草在风雨中摇曳,茫茫如一片青烟。我看着江水微波,竟然像顽皮的孩子,赤着脚沿江边漫步。我喜欢江水从脚丫子里窜过的味道,喜欢江水轻柔扑打在腿上的感觉,仿佛还有几尾淘气的小鱼在腿间窜来窜去……
  人类自古就有亲近自然的本性。《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说:“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在瓦尔登湖,梭罗完成了他精神上的一次蜕变,其思想得到彻底升华。那些在湖畔居住的日子完成的文字作品,成为梭罗作为思想巨匠的代表作。湖和江一样,美的是水。也乃是水,令人超脱、达然、纯净和静逸,使人忘却了尘世的纷争,去触摸自然的圣洁。
  “长濑湍流,溯江潭兮。”“浩浩沅湘,分流汩兮。”屈原是喜欢水的,似有恋水的情结。他沿着水流放逐,于摇荡的江水中,内心涌动;于舒缓的水畔,踽踽独行而沉沉吟之,感怀而发,笔下的水姿莫不恣意陆离。
  “惮涌湍之磕磕兮,听波声之汹汹。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泛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磕磕”“汹汹”“容容”“洋洋”“翻翻”“遥遥”“潏潏”,一连7个叠词写尽了江水之貌,钱锺书《管锥编》赞曰:“皆开后世诗文写景之法门,先秦绝无仅有。”
  江水淼淼,雨雾濛濛。陡然,我的眼前幻化出两个人影,一个是神思萧散的屈原,一个是楚国太卜郑詹尹。其时,屈原流放汉北三年之后回到郢都欲见朝思暮想的楚王,陈述治国之方略和“香草”“美人”的期许,同处一城,却被谗言谤语将他和楚王遮蔽阻隔。他烦闷不堪,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便去找郑詹尹问卜:“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
  “更有是非齐未得,更凭詹尹拂龟占。”曾经占卜过楚王和贵族诸多大事的郑詹尹摆正好蓍草,轻轻拂去龟甲上的尘埃,说:“君将何以教之?”
  郑詹尹以为这只是平常的一次占卜,谁知却遇到了屈原甚为突兀和连珠炮似的滚滚发问:“我宁可诚恳朴实、忠心耿耿呢,还是迎来送往、巧于逢迎而摆脱困境?宁可垦荒锄草勤劳耕作呢,还是交游权贵而沽名钓誉?宁可毫无隐讳地直言为自己招祸呢,还是顺从世俗贪图富贵而苟且偷生?宁可鹤立鸡群而保持正直操守呢,还是阿谀逢迎、强颜欢笑以侍奉那位妇人?宁可廉洁正直以保持自己的清白呢,还是圆滑诡诈、油滑适俗、趋炎附势……”
  即便是开明的志士,也非总是心静如水。正是由于屈原的际遇关联着家国命运,他的心中才积郁了太多的骚动和难以调和的灼怛,似急流被阻,只需一个小小的缺口,就能形成洪流,一泻千里。“忠而被谤”,怎不哀愤?屈原在《卜居》中苦楚、愤懑的抒泻,无不带有更深切的内涵和激烈的情愫。“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遭遇流放前,屈原正“竭知尽忠”,满腔热忱地投身于振兴楚国,“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谁知,却因“正言不讳以危身”之祸强谏楚王而横遭谗毁、贬黜……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当一个人的胸中填塞了无量的悲愤、冤屈,他的言语就会挟带着剧烈的怫郁之气,排奡、豪宕。屈原之发问,犹如訇訇惊雷响彻霾晦的夜空,足以震慑城狐社鼠、魍魉魑魅!
  屈原的问卜不是有疑而问,而是借问以期宣泄愤世嫉俗、抒情明志。屈原之问,独特奇崛,“澄浊之辩,粲如分流;吉凶之故,轻若飘羽。人莫能为谋,鬼神莫能相易”,品之,必然能够引导世人摆脱卑琐和庸俗的纠缠,气宇轩昂地走向人生的瑰丽和崇峻;屈原之问,沸涌直上,翻折而下,似在对立铺排中摩奡震荡,哪怕身陷“悃悃款款”,然则每一问都“超然高举”“廉洁正直”。屈原似污泥中长出的一支莲,即若世道溷浊、是非颠倒,可他的风骨毅然铮铮挺峙,只要他的这些发问还在世上流传,就是一股慨然同风的正气,必将沛然弥漫人间。
  郑詹尹哪遇过这阵仗?即使他见多识广、诡诈善谋,也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借故说:“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故托为问之蓍龟而詹尹不敢决。”郑詹尹尴尬地收拾占卜道具,“释策而谢”。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云:“而知屈子者,唯詹尹一人。”郑詹尹果真“知”屈原吗?我不知道。问江流,滔滔北去;问雨滴,连绵不绝。
  屈原从汉北返回郢都后不在朝中任职,虽然外放,但依然眷恋楚国,念念不忘重回朝廷辅弼楚王。他觉得总有一天楚王会醒悟,世道也会改变。屈原反复念叨着郢都那蔚蓝的天空,差不多每一篇诗赋里都再三表现。可是,屈原不但没能重返朝廷,反而还得罪了令尹子兰,“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既放”在沅湘间。“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楚顷襄王十九年(前278年)端午前夕,屈原来到长沙,在湘水之滨流连……
  我在江边行走,任凭江水浸润我的身心。恍惚间,一位“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人朝我走来,只见他心事重重,披散头发,在水泽边一边走,一边吟咏着……我一振,认出来人正是三闾大夫屈原!
  屈原停住脚步,看着我像是自问自答:“您是渔父吗?应该不是。”我莫名惊诧。“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我非圣贤,更是耐受不了那千古寂寞;我也不是“饮者”,自然难留其名。但我知道渔父是一位避世隐身、垂钓江畔之人,似一泓清流,忘情地在世间流淌。
  “草萧萧,远市朝。”从王维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到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从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到韩愈的“蘋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从张志和的《渔父》词“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到苏轼夜醉吟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谁不对渔父那般自由隐逸的舒畅生活神往?
  湘江水清,滋养渔父无数。《渔父》篇里说,屈原前行,还真就遇到了江边系舟垂钓的渔父。
  显然,渔父一眼便认出了屈原,可屈原沦落到这等地步,自当是渔父不曾料到的。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见到屈原与众不同,独来独往,不苟合,不妥协,渔父开导说:“圣人不受外界事物的束缚,进而能够伴随世俗的变化。整个世界都混浊,为什么你不随大流而推波助澜呢?众人都沉醉,为什么你不尝点酒糟,喝杯薄酒?你为什么要怀抱美玉一般的品质,而使自己被放逐呢?”
  两股清流合汇、碰撞,激起清凌凌的水花一片。
  渔父觉得屈原不用“深思高举”,没必要一人高标独立,完全可以“淈泥扬波”“哺糟歠醨”,与世沉浮,走出一条避害自己惨遭流放的路。可渔父哪里明晓,屈原不是一位隐士,早在《离骚》等篇什中就鲜明地表达过“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还在遇到渔父以前,是“隐”是“显”,屈原就有了自己的独到见解。“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明明知道强谏的结果不得善终,但屈原仍愿意以死来彰显坚贞:“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屈原比较比干强谏而死和箕子佯狂而存身的结果,内心更倾向于以死明志,“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
  屈原“思慕子推、伯夷清白之行,克心遵乐,志无所复适也”,一度以介子推、伯夷为标杆,通过自疏、远逝以求人格保全。但现实告诉他,介子推、伯夷的洁身自好,仍无法逃避周遭的污浊,介子推被烧死,而伯夷则饿死。同样是以死明志,倒不如像伍子胥、申徒狄那样强谏以诤。伍子胥劝谏夫差不听而投江,申徒狄强谏于君不被采纳,怀负石以赴河。“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屈原景仰伍子胥和申徒狄,似乎早在离开郢都时就生出了“葬于江鱼之腹中”的想法。
  而且,屈原终究不可能像渔父那样成为一个隐士,他与渔父的清浊之辩,深刻地影响了后来之人。这其实并不难理解,清浊之辩就是“梦”与“觉”之辩,以“梦”为归隐、为出世、为梦化、为迷醉、为浊、为醉;以“觉”为显现、为入世、为醒悟、为生觉、为苏世、为独醒。“梦”与“觉”孰是孰非,或许,能从今人纷纷崇尚屈原的情结里找到答案。
  屈原情绪激昂,似是汩汩涌腾出一股傲气,断然反驳渔父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听到屈原的回答,和光同尘的渔父明白要说服倔傲高洁的屈原犹如推倒一座大山般艰难!于是,渔父微微一笑,不再搭理屈原,收起钓竿,摇动了船桨。“欸乃”小舟舒徐地摇向江心,忽儿,江面上传出一支歌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渔父不愠不怒,不强人所难,以隐者的恬淡、洒脱飘然而去,兀自留下屈原在江堤上苦苦徘徊、追问。不觉吟曰:“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汪瑗《楚辞集解》曰:“怀者,感也。沙,指长沙。”“伤怀永哀兮”“郁结纡轸兮”,《怀沙》一开吟便表述了屈原极度的忧愤和哀伤,一下子就扣住了人们的心弦。这说明屈原来到长沙时,悲愤的情绪已是不可自抑,像泛滥的江河之水,汪洋肆意。唯有“眴兮杳杳,孔静幽默”,唯此“杳杳”“无所见”“静默”“无所闻”,方能显出“岑僻之境,昏瞀之情”。
  若是屈原抱石沉江前的心态只是停留在悲哀,那么,无论是《怀沙》还是屈原的形象,都不足以令人钦慕。《怀沙》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屈原没有将笔墨仅仅诉诸个人遭遇的不幸与感伤,而是始终将“香草”“美人”的理想紧密牵连,企盼以自身肉体的消亡来震撼人心、觉醒众生。“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读《怀沙》,谁不悲慨、泫然?
  一部《史记》扬葩振藻,文采何等了得!但不知为何,当才华卓荦的司马迁写到屈原之死时,文字却冷峻直白得如澄清的江水,吟完《怀沙》,“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这一天是端午,屈原怀抱沙石,决然沉江,践行了“廓其无求”“伏清白以死直”的诺言。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唯有内在的坦荡和真诚,才能焕发出打动人心的力量。屈原虽然已去,可魂魄不会泯灭,那刚毅之魂依然在楚地奔突、徜徉。
  为了找寻屈原之魂,我曾经去过他的出生地秭归,在那片崇山峻岭之中攀越、探访。我也曾经数度去过他竭力效忠的郢都,萧瑟的秋风中,点缀着朵朵金黄的野菊花。坐在已是茅草丛生的断壁残垣上,想象着他踱着那种在楚国士大夫阶层中流行的方步朝我走来。作为楚国的重臣,他是那样踔厉风发、意气飞扬!因而,如同他执著地眷顾楚国一样,我是多么地期待他能够在我的面前驻足片刻,欢畅攀谈,抑或就看我一眼!我是如此渺小,我知晓,这永远只会是难以实现的梦,更多的只是暮秋的残阳缓缓地掠过苍茫的原野。
  《涉江》里说,屈原“既放”,“乘舲船上沅”“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而“入溆浦”。我沿着屈原的足迹一路寻觅,初夏清幽的沅江边,到处都是橘树,小巧素色的橘花清新、甜蜜,不得不让人想起屈原在故乡时写的《橘颂》:“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屈原流落沅湘,精神苦闷到了极致,但味蕾却获得了空前的解放。不仅“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且常能大快朵颐,《招魂》曰:“肥牛之犍,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胹鳖炮羔,有柘浆些。鹄酸臇凫,煎鸿鸧些。露鸡臛臇,厉而不爽些。”热爱美食就是热爱生活,享受生活给人带来的那一份美好,屈原自不例外。
  更为重要的,屈原还有为之钟情一生的诗歌。《楚辞章句》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馋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
  屈原承继、发展了《诗经》的比兴手法,赋予草木、鱼虫、鸟兽、云霓等各种自然景物以人的意志和生命,以便寄托思想感情,增加诗歌的美质。无论是恢宏的《离骚》,还是诡谲的《九歌》,哪怕就是激情飞扬的《九章》,都可见到唯美感人的文字,仿佛色彩斑斓的浪漫画卷,“香草”“美人”意象一展无遗,可以说,这既是屈原的灵魂寄托,又是一种悲壮、抗争和对美之寄寓的内在情感流露。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一个浑身洋溢着自信的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一个具有悲悯情怀的人;“食多方些,稻粢穱麦,挐黄粱些。”“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一个如此热爱美食和香草、美人的人;“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一个情感丰沛、奔放的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一个刚正朴直、人格近乎完美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志才能抱石沉江?
  贾谊说,屈原所处的那个时代,可以遍历九州而选择君王,又何必怀念此故都故国!像凤凰高飞于千仞之上,见到德光辉耀处方下降,见到无德而险恶的征兆,就振翅而起,高高远翔。可是,追求完美人格的屈原偏偏就选择走了一条像伍子胥和申徒狄式的绝路!赴死的意志坚如硕石,似是峻岭,不可动摇。难怪,司马迁说:“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江南多水,水天泽国密布,为何屈原独独“宁赴湘流”?这还得从一个长沙人说起。
  《离骚》最末一句:“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屈原辞赋里,曾有7处都在推崇一个人物,这个人就是彭咸。彭咸是什么人?除了《离骚》,不见于先秦其他典籍。《楚辞章句》说,彭咸是商纣王时期的一位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
  历史似乎总在循环、重复。《宋史·邓得遇传》说,南宋德祐元年(1275年)九月,元军攻打长沙。次年,长沙城破在即,摄经略事兼知静江府(桂林)邓得遇遣都统马骥驰援,谁知马骥竟畏惧元军潜叛而返,邓得遇愤而将其斩杀。又一年,元军打下长沙并顺道攻克桂林,邓得遇身穿南宋朝服,“南望拜辞,书幅纸云:‘宋室忠臣,邓氏孝子。不忍偷生,宁甘溺死。彭咸故居,乃吾潭府。屈公子平,乃吾伴侣。优哉游哉,吾得其所。’遂投南流江而死”。
  从邓得遇所书“拜辞”可以看出,他因“不忍偷生”而投南流江,追随屈原并已成之“伴侣”。同时,这则“拜辞”还透露了一重要信息:“彭咸故居,乃吾潭府。”敢情彭咸是潭州(长沙)人!“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原来,屈原自沉“湘水滨”,就是效法“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的长沙人彭咸。
  水至柔,遇柔则柔;水至强,逢强则强。是湘水养育了彭咸,而彭咸成了屈原的榜样,这是彭咸的魅力,自然也是湘水的魅力!
  汉文帝四年(前176年),已距屈原沉江102年,年轻的贾谊因才能“超迁”遭妒而被谪为长沙王太傅。意不自得的他在渡湘水时忆起屈原,不禁愤慨,“为赋以吊屈原。”
  在《吊屈原赋》里,贾谊直抒胸臆:“造讬湘流兮,敏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贾谊借助凭吊屈原将自己怀才见弃、时不我与的忧愤和痛苦表现得沦肌浃髓,激切而悲恸地抒发了对屈原人格的赞叹和命运的哀惋,读之胸膛似火焰喷发,洪流澎湃。
  《吊屈原赋》延续了屈原诗赋悲凉慷慨、激越缠绵的风格,丰富而贴切的譬喻,节奏急促而遣词华丽,辞清理哀,铺张扬厉。“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蚁与蛭蟥。”“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或铿镪顿挫,或气韵沉郁,傲然啸咏,酣放自若。
  西汉元鼎二年(前115年),青年才俊司马迁开启了人生的第一次壮行:“二十而南游江、淮……窥九嶷,浮于沅湘。”当到达长沙之时,他去了屈原沉江之处,“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司马迁“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像对待孔子一样追慕屈原,婉雅凄怆,咏叹不绝。
  与其说郑詹尹知屈原,还不如说贾谊和司马迁更知屈原。况且,司马迁不但知屈原,还知贾谊。因为才高气盛的屈、贾两人的遭逢相似,平生均忧谗畏讥,从容辞令,故而,司马迁给两人写了一篇合传,即《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用情肯綮真挚,行文幽抑哀惋。就因为这篇传记,长沙从此被称为“屈贾之乡”。自南朝梁武帝“怀傅吕之术,抱屈贾之叹”,到唐朝杜甫“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再到宋朝欧阳修“屈贾江山思不休,霜飞翠葆忽惊秋”,及明朝张居正“假令屈贾之俦,少留意於此,则汨罗无不返之魂,长沙无赋鵩之感矣”,“屈贾”两字都是连在一起供人们感佩、追怀。
  “屈贾”精神成为湖湘文化的底色,塑造了湘人性格。“楚人悲屈原,千载意未歇。”“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千百年来,长沙人对“屈贾”有一种外人似乎无法理解的敬重。
  闻一多《端午考》说,端午起源春秋时期的越吴之地,后溯江而上延至湘楚流域,再北上至中原。春秋时期,越吴之地刚行开发,人们敬畏鱼虫水兽,断发纹身,舟造龙形,并向水中掷以虫食,祈福消灾。秦汉以后,端午风俗传至湘楚之地则更为兴盛,人们普遍认为端午之俗就是为了凭吊屈原。
  “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吃粽子,饮雄黄;赛龙舟,敲锣鼓。”长沙人并不买闻一多端午之说这个账,每年端午,长沙人必定要做一些事情来祭奠屈原。这是因为,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是因为,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是因为,屈原效法彭咸,“宁赴湘流”;这是因为屈原辞赋“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不得不说,恰是屈原辞赋那波谲云诡、气象万千的想象力和横绝一时的创造性,一直在激情荡漾着长沙人追求美好、勇于创新……
  湘水有意化作泪,将长沙人的怀思传递给了屈原;湘水有情起歌声,江上龙舟竞渡的咚咚锣鼓,就是长沙人纪念屈原的最好歌声!
  司马迁说,“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只能作《离骚》抒发“远逝以自疏”之思。“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楚王先将屈原“疏”,继而“绌”,再而“迁”,直至不得不使他“伏清白以死直”,自沉汨罗。
  杜甫诗云:“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材大”的屈原为楚王所不用、不容,但历史似乎有些吊诡,如果没有楚王对屈原的“疏”“绌”和“迁”,就不会有《离骚》这样的千古绝唱。“离骚者,犹离忧也。”可不,就因为“志士幽人”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荃不察余之情兮,反言谗而贲怒”,放逐沅湘,“乃赋《离骚》”。
  湘水无情,吞噬了屈原;湘水有情,成就了《离骚》。
  轻风拂过,江水泛起层层碧波,如一片片浮动的银鳞。江边亲水平台上,有一对年轻情侣。女的将花伞搁在一边,一遍一遍地手掬江水,神情专注地看着清澈的江水从指缝间滴落。男的正在细雨中吹着一支长长的箫,箫声郁郁苍苍,如悲如泣,直听得人如痴如醉,若梦若幻,分不清是江水在悲咽,还是雨滴在诉说?
  “谁也不是一座自立的孤岛,谁都是广袤大陆的一份,整体的部分。”屈原不朽,深深地影响了今天的人们。
  我索性扔掉雨伞,继续在江边行走。夏雨迅速淋湿了我的头发,大颗大颗的水珠顺着脸颊滚落到江水里,我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