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制造亚洲》宋念申:如何在古地图上读懂亚洲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宋浩
2018年,从大西洋沿岸到密歇根湖边,一个中国学者跨越1200多公里,走进了美国地理学会图书馆。
宋念申当时在美国马里兰大学巴尔的摩郡分校历史系任教,已出版过两本书:英文著作Making Borders in Modern East Asia: The Tumen River Demarcation, 1881-1919(剑桥大学出版社)、中文著作《发现东亚》(新星出版社)。他正着手第三本书,从沈阳西塔社区的案例研究东北亚历史。为了亲眼目睹一份珍贵的史料——朝鲜地理学家金正浩的《大东舆地图》,暑假,他来到美国地理学会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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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宋念申如愿看到了这套古地图原件,同时还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关于中国、中朝边境的史料。“就碰到了很多很多的收藏,我都没有见过。”宋念申觉得那些古地图美丽而独特,令他着迷。在馆员帮助下,拍摄了很多照片。
这些照片中关于亚洲的部分,就成为他写《制造亚洲:一部地图上的历史》一书最初的素材。2024年5月,该书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北贝出版。6月3日,宋念申接受了潮新闻记者采访,此时他已回国任教于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和历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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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宋念申拍那些古地图照片,纯粹因为喜欢,“觉得挺开眼”,“非常古老的地图,馆员就拿到你面前,你可以用手翻,感觉非常好。”一年多后,宋念申决定用开设一门关于古地图的课。
【1】
在美国上东亚历史课,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很多学生不会中文、日文、朝鲜文。“做历史强调用一手文献,不能依赖已有的研究。那怎么给这帮美国学生一手资料呢?现学语言肯定来不及,我就想启发他们,一手资料有更宽泛的定义。”除了文字,史料还有很多形式,比如地图。
不懂中文,但可以看懂地图啊。宋念申想起手里这批地图资料,是不是可以围绕“古地图中的东亚”,给他们讲讲如何通过地图来了解东亚史和东西方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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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念申,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历史系教授
“主要是想让他们学会‘以图读史’的方式。最后写论文,不需要非得写东亚地图,你们可以写美国地图、写任何地图,就把地图当做史料,把这个方法利用起来。”到了期末,有学生拿了一张弗吉尼亚州早期地图,展示了英国殖民者在河流两岸拓殖的经历,这就是殖民史的一种反映。
宋念申一边教课,一边有意识地收集古地图。“我自己研究地图的感受是,网上数字化的图像再高清,也比不上用手去感受实物:它的大小、材质、印刷方式、格式、色彩。欧洲许多古地图是铜版印刷,手工填色,每一张都不一样。所以地图的物质性特别强。”2021年,宋念申回国任教,他从美国带了一批古地图回来,在清华大学继续开设“古地图中的东亚”课,学生可以见识实物。
当时因为疫情,无法外出做田野,他索性把上这门课的思考写出来,写了两年。那次访问美国地理学会图书馆,成为他写作《制造亚洲》的一个起点。治学如人生,有时候也充满偶然性。对于宋念申来说,讲课的过程就是向读者叙述的过程,既理清思路,也把他从狭小而专门的领域中拽出来。专业学者面向大众写书,如何平衡专业性和通俗传播,往往是一个挑战。宋念申觉得,教学恰恰是“对写作的特别好的训练”。因此这本书也是“教学相长”的产物。
【2】
《制造亚洲》首先从哥伦布的故事讲起。很多人都知道,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开启了大航海时代,这被视作西方走向现代性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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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布
回到历史语境中,宋念申在本书开头就提醒读者,哥伦布航海的目标,是前往“亚洲”,特别是印度和中国——那个马可·波罗描绘的遍地黄金的国度。一路向西,抵达美洲,哥伦布以为自己到达了中国。
正是在“寻路亚洲”的驱动下,欧洲人以多种路径“发现”了未知的世界:比如绕过非洲和印度洋,比如向西穿过大西洋环绕地球,甚至也试图穿过北冰洋。在这个探索过程中,欧洲人才了解了非洲,误打误撞发现了美洲、澳大利亚、南极洲。因此,“到东方去”是欧洲现代性的原生动力。
欧洲人不断想象亚洲、发现亚洲,也在不断规划亚洲。书中提到欧洲人如何绘制了第一幅中国地图,如何为了获取香料、物产和贸易市场,构想出多种多样的“印度”,明清时代传教士如何在中国和欧洲之间往返、甚至参与《尼布楚条约》的签订……
从100多张古地图出发,宋念申用全球史视角,勾勒了东西方寻觅、相遇、互动、同时也充满征服与抵抗的400年史,重新审视了这场“制造亚洲”的博弈,反思了殖民主义的“现代化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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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新华社
本书最后审稿时,2024年春,中东战火燃起;以哥伦比亚大学为代表,众多美国学生抗议美国援助以色列。冥冥中,当下的时事照应了这本书的写作,宋念申感慨良多:哥伦比亚大学,正是第一个以哥伦布的名字命名的美国机构。对于人类如何共处,亚洲本身已经提供了一种思路。
以下是潮新闻记者对宋念申的采访。
潮新闻·钱江晚报:如何理解“制造亚洲”这个标题?
宋念申:亚洲不是一个固定的实体,它是不断被发明、被构想出来,再不断修改、重新构筑,是一个特别动态的东西。
关于书的标题,我最先想到的是英文名Mapping Asia。英语中map作为动词,意思是绘制地图,但它更还有探索规划、构想、探索的意思。(这层意思)在英语里很好理解,但怎么用中文表述,这事儿我就挠头了。
我设计过几个标题,比如“图制”,但始终觉得不合适。因为map不光是一个绘图的问题,而且“图制”这个词在汉语中有点陌生,编辑也觉得不够响亮。我们商量半天,最后编辑说,要么就干脆叫《制造亚洲》,把“图”放在副标题里“一部地图上的历史”。我想,可能这是最接近mapping意思的,就同意了。这个题目可能也有一种陌生感,也许会让人停顿一下,去想象一种制造的过程。
潮新闻·钱江晚报:大航海“寻路亚洲”过程中,亚洲人怎么去回应和参与“制造亚洲”?
宋念申:书里有一章讲到利玛窦,讲到“亚洲”这个词怎么出现的。这是欧洲词汇“亚细亚”,与汉语词汇“州(洲)”的结合。只有在利玛窦之后的汉语语境里,“亚”和“洲”两个字才越来越紧密地组合一起。把各个大陆板块用一个特定名词来命名,中文(洲)可能是第一个,这个发明我觉得特别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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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舆万国全图》,明代利玛窦、李之藻合作绘制的世界地图,中国最早的彩绘世界地图。
为什么会有“洲”的概念呢?其实利玛窦借用了“九州”的“州”(州、洲古代意思一样,都是指的水中陆地)。在《坤舆万国全图序》里,他说:“分舆地为五大州,曰欧罗巴,曰利未亚,曰亚细亚,曰南北亚墨利加……”我们今天读这段,很简单就读过去了,但我们需要注意,当时什么情景让他选择了用“州”这个字?
这个“州”来自《尚书·禹贡》,大禹把国家分成了“九州”。利玛窦很巧妙地借用了九州的“州”,来翻译欧洲知识背景中的“人居世界”(orbis terrarum,指人类生存的大地)的几个组成部分,这才形成“亚洲”这个词。这个例子就说明“亚洲”是不同文化共同参与制造的。
如果欧洲人没有“寻路亚洲”的需求,就不会有欧洲人主导的大航海。像利玛窦、卫匡国这样的传教士,他们来到东亚,当然是为了传播天主教,与新教相抗衡。但他们会采取非常巧妙的文化融合的策略,力图嫁接两种存在根本差异的文化概念,让沟通和交流更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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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王朝》剧照,康熙在看《皇舆全图》。
到了现代国家兴起,需要有一种新的观看国家的方式。康熙的《皇舆全览图》,就在这种需求下成为一个全球工程:不仅法国传教士到清朝帮助康熙完成测绘,其中还有跨欧亚的复杂互动,涉及到法国、俄罗斯、中国之间的知识交流。当时欧亚大陆三个大帝国同时崛起。法王路易十四,俄罗斯彼得大帝、中国康熙,他们同时产生了一种重新测量大地、重新想象国家形态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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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维尔制作的法国版《皇舆全览图》。
以前,人们对国家形态没有特别精准的想象,也不需要一条明晰的边界。到17-18世纪,地缘政治格局的改变,让边界和领土变得日益重要了。这种新的国家观,不是从西方发源、逐渐传播到东方的,而是在特定的地缘政治需求下在东方和西方同时萌发的,且互相提供了知识资源。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重新构想亚洲走向现代的历程:这个过程是单边的吗?是否只是欧洲人发明,亚洲人被动接受的?我觉得不是。可以说,现代是所有人都参与的进程,我想强调这种共同性。
潮新闻·钱江晚报:亚洲这一地区它本身有什么特殊性?
宋念申:它的特殊性就在于,它没办法以单一性质概括。简单来说,如果问“什么是亚洲”,我们是说不出来的。比如是不是黑头发、黄皮肤就是亚洲?是不是用筷子就代表了亚洲?都不是。亚洲的多元性,构成了我们思考普遍性的一种挑战。
就像孙歌老师在《寻找亚洲》里说的,可能这就是亚洲的特性,亚洲特殊的地方就在于它无法用一个简单性质或概念去概括。这为我们重新思考人类的现代、人类全球性的共同价值提供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途径。
在过去人们认为的普遍价值因为被滥用而日益被怀疑和反思的时候,我们会更加尊重亚洲所代表的多样性。我觉得多样性就是一种值得特别珍惜的普遍性,以此作为我们追求的价值目标,其实对现代哲学思想、政治学思想、社会学思想,对那种全球单一性质的定义就构成了特别大的挑战。不能被简单定义的才是更具可能性的,是值得我们作为方法、构想人类生存环境和未来走向的一种方式。
亚洲其实是一种方法,它可以用来思考新的普遍性在哪儿。
潮新闻·钱江晚报:书中考察地图中的全球史,对东西文明交融有什么独特发现?
宋念申:我觉得都不能说“东西”文明的交融,我们特别习惯二元的思维,其实没有这个二元。因为一旦进入全球史语境,它一定是多重的。
我们常说西方怎么样,西方人自己也说我们西方怎么样。为什么只有西方人叫西方?其他地区比如东方,哪些人算东方人?哪儿又算南方或北方?
人类发现全球、或说欧洲人地理概念积累的过程是一个什么过程?由于要去寻找亚洲,然后不经意地发现了非洲是可以绕行的,然后又误打误撞“发现”了美洲,“发现”了澳大利亚,最后是南极洲。它是在一个特定的历史驱动力下,像拼图一样逐步把世界的图景拼出来。也就是说,我们谈到知识的积累,一定要把知识积累的动因和过程,放到知识积累的理解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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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大观》(16世纪,欧洲地理学家奥特柳斯编绘,欧洲第一部真正具有近代意义的地图集)中的《东印度地图》。
在这个过程中,所有其他方向都成为和所谓西方相对应的一个概念,这才成就了一个清晰的“西方”。我们在说东西南北的时候,只有西方这个概念是相对清晰的。谁是西方国家?我们能数得出来,其他的南北东全都不清晰——就是这些不清晰塑造了一个清晰的西方。这个过程,恰恰就是一个殖民现代性推进的过程。
这跟当下我们的讨论也是有一点关系的,这些经常使用的概念,最早是地理概念,然后逐渐变成了文化、文明的概念。但由地理概念转化成文明概念的过程中,政治、经济、殖民掠夺、帝国扩张,才是背后起作用的因素。认识到这点,对我们认识全球发展的历史,是有价值的。
潮新闻·钱江晚报:在地理大发现之前,欧洲和亚洲之间彼此的想象是怎样的?哪些因素塑造了这些想象?
宋念申:欧亚大陆东西很长,两端都面向大海洋,古代人的想象力也就受制于这个地理条件。你看中国地图,到了日本之外,没有办法继续往东去描绘,因为到不了。大西洋那边也是。所以相互在探寻对方:东亚的地图往西延展,欧洲是往东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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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夷图》
但两者有本质性差别,是什么呢?中国基本的地理想象,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是天圆地方,从中间到边缘的等级分布。中国古人构想远方,是在“华夷”框架下:自己是华,在中间,至于外夷,只用文字记录下来,不用明确知道它的确切形状。所以你看《华夷图》(宋代石刻地图),很典型,中间是一张中原地图,北边有长城,东北有朝鲜半岛。大量的海外国家,只用文字列在边上,并不画出图形。
欧洲不一样,古希腊人构想地球是圆的,可居住的部分分成三块:欧、亚、非。地中海、尼罗河、顿河分割了三大板块。这种想象后来又融合了基督教传统——大洪水之后,上帝把诺亚的三个儿子分到三个地方,各自对应一个部分,伊甸园在中间。欧洲混合了宗教和数学的三大陆想象,一旦碰到一个新的大陆,(对他们的)冲击会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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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古代的T-O图
到中世纪晚期,由于马可·波罗等传来中国的信息,欧洲人对亚洲的想象中又有了经济冲动。为了绕过奥斯曼土耳其的阻隔,他们前赴后继地要从海上去寻亚洲。相对来讲,中国人很难有类似的冲动,明末,利玛窦就告诉中国士人有美洲大陆的存在。但中国士人恐怕只是把它当作一块更边缘的地方,与我们的政治治理没什么直接关系,也就不会产生拓殖的意图。
所以我一直强调,有人喜欢说是中国人先抵达了美洲,其实哪怕真是如此,那也不是世界史意义的“发现”,因为这种抵达没有产生剧烈的政治、经济、文化的震荡,没有产生哥伦布带来的那种影响。东方与西方,所有人都在构想世界,但是是以不同的方式。
潮新闻·钱江晚报:今天应该如何认识哥伦布为代表的这批航海家?
宋念申:哥伦布在今天已经成为一个符号。几个月前,哥伦比亚大学学生抗议以色列的事情成为新闻热点。我想到,哥伦比亚大学是美国第一个用哥伦布的名字命名的机构。它本身就充满了很多反讽意味。
首先哥伦布压根就没踏足过美国。其次,他是代表西班牙王室去拓殖,又是最早贩卖奴隶的人——后来更多的殖民者去非洲贩卖奴隶,运到美洲的种植园中。再次,哥伦布是天主教徒,当时的天主教廷是一种压迫性的力量,而最早在美国建立殖民地的一批人,恰恰是一帮反抗宗教迫害的人。所以用哥伦布来代表美国是一个别扭的事情——这不是我说的,是美国学者说的。
出于非常偶然的历史机遇,哥伦布成了美国的偶像,每年有哥伦布节,成为一个法定的假日。所以每一个人、每一个时代对哥伦布的评价都不同。我在书中也提到了,2020年哥伦布突然成为激发社会对立的政治符号——在“黑命攸关”(black matters)抗议运动兴起时,美国很多城市有拆除雕像的行为,其中就包括哥伦布的雕像。
这种行为可能有点激进,但从另一侧面,你会知道很多美国人认为现代不平等的权力结构的起源,就是由“发现”美洲带来的,所以哥伦布又变成了非常负面的一个政治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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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巴尔的摩市的抗议者推倒哥伦布雕像。图源:央视新闻客户端。
我们国家也有过一段对哥伦布的讨论,那是在改革开放初期,几位历史学者争论哥伦布到底算是资产阶级的先驱、还是殖民主义的海盗,这也体现当时时代的思潮。所以历史评价很难做到客观,因为评价都是指向当下的。像所有的历史符号一样,哥伦布是被我们人为建构起来的。把它拆解掉,才知道其实历史的本来面目非常复杂,很多矛盾都被后世的叙述遮蔽、掩盖掉了。
潮新闻·钱江晚报:西方对中国、对东亚的认识是怎样一步步变清晰的?
宋念申:变清晰了吗?我觉得到今天都不清晰。也许并不存在从模糊到清晰这个过程。我们老觉得知识的积累会增进理解,但很多时候信息积累越多,误解就越多。在意识形态高涨的时代,所有的知识都会被用来为意识形态斗争服务。
人类到底能不能达成真正的相互理解?我现在觉得很难。理解不是加深沟通就行了。我在书里面着重提出一个概念,投影(projection)。这个词既指地图绘制中的投影法,也指对于对象的投射。在别人眼中,中国始终是一个认识对象,不管他说中国好还是坏,有时跟中国本身无关,而是观察者把自己的问题投射到中国身上,以得出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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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尔泰
18世纪之前,耶稣会士介绍了很多中国的历史、地理、政治、人文情况回欧洲,当时的一批人文主义者,像伏尔泰,就把中国当成改良法国社会和欧洲社会的良药,加入很多他自己的理解进去。到了孟德斯鸠,完全转了一个角度,中国变成一个专制的形象。哪个对、哪个不对呢?我觉得都不对。这其实跟中国没有关系,是欧洲人描述自身的某种镜像。
就像我们要把一个三维的球面铺在二维的纸上,无论如何都要变形。相对距离、形状、面积,你只能强调其中一方面的准确,没有办法让所有要素都准确。
理解他者,最好是深入到里面去,像他一样去思考去感受,也许这样可以减少投射所产生的误解。当你这样做的时候,那你真的是一个非常棒的人文主义者。但这时候和你最初的目的——以一种异质文化眼光去理解对方——又不一样了,你成为他生活环境的一份子、彼此融合了。
潮新闻·钱江晚报:书中提到,欧洲人到很晚的时候,还是认为中国之外还有一个鞑靼?
宋念申:所以中国和China这俩词不完全对应。蒙古西征以后,欧洲对于东方的构想中,一直存在中原和草原族群的分野。China在欧洲语境中仅仅指说汉语的人,他们在中原、长城以内标上China,长城以外的标为Tartary(鞑靼)。直到明清易代,China加上Tartary,这整个的叫Chinese Empire。欧洲的地图上一直如此。
Empire(帝国)一词在欧洲语境中追溯的是罗马帝国。因为empire是指多元性的国家,强调有不同的族裔。我们中国人构想国家从来不以族群为单位,而是以文化为单位,“华夷”就是这个概念。但欧洲就是以语言、血缘、人种来划分。
史学界有对“新清史”的批评(新清史强调“满洲”与“中国”对立),其实新清史的思路不是现在才有的,欧洲传统的认知方式一直是这样,这是一个认知差别。在我们这,中国这个国家,不管是元还是清,都是多语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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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亚洲》北京分享会。
潮新闻·钱江晚报:地图下的亚洲史梳理,对今天的世界格局、文明互鉴有什么思考?
宋念申:就是我说的关于多样性的思考。文明互鉴有不同的解释,比如说是不是文化多元主义?欧美意义上的“文化多元主义”,形式上是尊重不同文化,但在实践上变成了身份政治——首先要确定你是什么类别,比如是印第安人、黑人、亚裔、还是白人?先把这个身份固定下来,然后再讲“多元”。那最后就成了一个什么呢?一个像马赛克似的、各自拼起来,理想状态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样一种拼贴的方式,其实非常不自然。因为人永远是在不断交往、融合过程中。比如我们汉族,汉族是什么,是历史上不同族群的融合的产物,没有纯粹、单一的那个“汉族”。这才是正常的状态。因此我们当下同样要尊重多元,最后的指向是尊重一种变化流动的多元性,而不是把“多元”固定成一个完全不变的东西。我觉得这才是“亚洲的意义”,也就是我们想象亚洲空间的意义。
亚洲的多元性、杂糅性始终非常强烈,亚洲内部的人种,文化、制度、语言上都特别不一样。但恰恰是这种相互尊重基础下的多元性,既尊重多样性、又指向交流、交融,你借鉴我,我借鉴你;我的话里夹杂你的口音,你的话里夹杂我的方言;我的文化里有你的文化,你的文化里有我的文化。而不是我用强势的文化去征服你,把你的生活习惯全部改变。就像可以一边喝咖啡,一边泡油条,这个应该是人间的常态,而不是咖啡只能配蛋糕,油条只能配豆浆。
所以在今天提倡重新想象亚洲,也是要反思:人类真正的普遍性在什么地方?我们既要强调多元,同时这个多元又不是固定不变。这可能是构想人类文明走向的一个更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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