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苏轼被贬海南九死一生,依旧写出人生豁达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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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时代》 孔见 著,海南出版社出版
本书沿着苏东坡错落的脚印,走进中国文化最璀璨的北宋江山,以其跌宕起伏的人生为线索,将这个时代的人物与事件串缀起来,重现儒家王朝难再的荣光。
范仲淹、周敦颐、邵雍、欧阳修、王安石、程颢、司马光、苏东坡、赵抃等士君子身上散发的光辉,更是让人真切地体认到,人是一种值得珍惜与尊重的物种,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无上的宠荣。倘若失去了人性的辉光,生存就成了一种羞辱和不幸。
作为时代之子的苏东坡,在命运的折转升沉中,出入于儒道佛三家,把风尘弥漫的日常生活当成丛林道场,将云端之外的冥缈天道,带入浓呛的人间烟火,在完成自身造化的同时,实现对中华文化人格的重新定义。
>>内文选读:
九死南荒(节选)
海南岛是中国最悠久的流放地,时间上限可追溯到东汉建武十七年,交趾太守苏定流放珠崖;下限则到了明代洪武纪年。流放与贬逐以距离划分轻重,近则二千里,远则三千里,而海南岛离汴梁的距离约有七千里,是国内最遥远的流贬地,其间还隔着波谲云诡的琼州海峡。因为海上风波叵测,加之岛上弥漫着瘴疠之气,一只花蚊子随口叮咬,便可轻易夺走人的生命,因此有“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杨炎《流崖州至鬼门关作》)的说法。自唐代以来,流放者中就有韦执谊、李德裕等名相有去无回。有的流放者为了免于成为荒岛上的孤魂野鬼,出发前夜便自行了断,给家人留下一具完整的尸体。
苏东坡以豪放著称,但要跨越白浪滔天、暗流涌动的琼州海峡,他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渡海之前,他专门到伏波庙进香,祈请路博德、马援两位开琼将军之灵庇护。登船之后,起伏颠倾,坐立不是,与携歌女泛舟西湖完全不同。“舣舟将济,眩栗丧魄”,他感觉天旋地转,随时都有被翻覆与淹没的危险。心始终是悬着的,没有了陆地上的踏实感,如此无依无傍,双手没个把抓的状态,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好在当天风浪不算太大,潮流悠缓,下午便顺利抵达琼州海岸。在苏过的扶持下,东坡踏着跳板登岛。魂魄初定的他,回头一眼望去,只见水天苍茫,心中生起从未有过的凄怆,一种天地悬隔的孤独感,一种呼天不应、喊地不灵的遗弃感,骤然袭来,让他倍生伤感。在后来的追忆中,有这样的表述:“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试笔自书》)这一天,是绍圣四年(1097)6月11日。
琼州府官员张景温派人来接应,说要为他接风洗尘。东坡以信札回复,表示婉拒:“自以罪废之余,当自屏远,故不敢扶病造前,伏冀垂察。”(《与张景温书》)在琼州府城东边的客栈里,东坡停留了十几天时间。其间,琼州副使黄宣义等前来探望。没事的时候,他就到州城内外走走,观察当地的风物人情。他发现,城区内外水面不少,但多为牛羊鸭鹅所用,十分浑浊,且气味难闻。居民饮用水要靠打井,每天早晚,汲水的人在井口排成长队。于是他临时起意,试着寻找干净的水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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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城墙东北角附近,他果然找到了两处涌泉。酌水掬饮,泉质相当甘润,只是周边的淤泥、灌木和废弃物需要清理。他把这一发现告诉当地官员,希望他们组织人力整治。后来,人们运来石头,在泉眼处筑起一个蓄水池。这“双泉”中的一眼,至今仍然保存在海口五公祠内,泉流源源不断,常有些粟米浮出水面,被后来的高僧憨山德清命名为“金粟泉”。
经过一阵歇息,东坡一行从府城出发,沿着官道前往三百里外的儋州。他发现,海南岛地面虽然狭小,天空却比中原要辽阔,感觉像是没有封顶似的,深得令人晕眩,云彩则似漂洗过的一样干净。相比之下,也许是因为有个皇帝罩着,汴京的天空压低了许多。一路上,他坐的是轿子,摇摇晃晃地在烈日下赶路。六月下旬,是海岛最炎热的时节,蒸腾的暑气使人浑身乏力,昏昏欲睡。东坡不知不觉中迷糊过去,做起一个梦来,梦中竟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念诵诗篇。随着一阵不知何处吹来的风,降下了一场急切的太阳雨,晶亮的雨丝飘进轿里,凉意让他醒了过来,脑子里还依稀记得一个对仗的句子:“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于是,他一路上加以发挥,演绎成一首完整的诗篇:
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幽怀忽破散,永啸来天风。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
(《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
这是东坡在海南岛写下的第一首诗,表达了一个流放者穷途末路,四顾茫茫,不知何日方可归去的心态。同时也以海天的寥廓与人生的渺小,来宽慰自己的愁肠。那场凭空而起的太阳雨,被想象成美妙的仙乐,带来了酣畅的快意,似乎暗示着归期终将会到来。显然,此时的他,还是渴望有一天能够被赦免归去。东坡清醒地意识到,为了收容被抛弃的身世,让自己不至于没着没落,生活在别处他方,像一个无人认领的弃儿,在盼望与期待之中度日如年,就必须遵照儒家“素其位而行”和佛家随缘与恒顺众生的原则,把流放地当成出生地来安身立命。当然,毕竟这里地处荒凉,远离亲人朋友,缺少对等交流的知己,难以施展自己的才情抱负,实在不是久留之地。因此,他心中还存有一念,想象着还有北归的那一天。如此看来,自己还是心有所待,不及庄子绝诸对待的境界。
海南西北属于平原地貌,东坡一行走走停停,听说岛上有犀牛和大象,但都不见踪影。7月1日那天,透过路边的茅草,终于看到一座山峰,从平地突兀而起。轿夫告诉他,这就是儋耳山,意味着流放的终点昌化军治所快到了。东坡让人停下轿来,舒展一下身子骨。他发现,草丛中到处散落着焦灼的黑石头,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于是联想到了女娲补天之事,随口占了四句——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
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
(《儋耳山》)
一座低矮的丘山,几块路边的烂石头,经过东坡点石成金的想象,便显出了雄奇的气象来。看来,他放旷的襟怀,并不因为遭遇的不幸而有所畏缩,坡翁依然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坡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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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孔见编辑:袁琭璐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