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话楚辞:离骚的“骚”到底是什么意思?

又是一年端午节,自然少不了划龙舟、系五彩线、点雄黄。而各种民俗活动之外,朗读楚辞怀念屈原,也是不少人的过节方式。楚辞所有篇章里出场率最高的,不必说肯定永远是《离骚》——然而“离骚”这个名称实在奇怪,尤其是里面的“骚”字,简直不可理喻,倒是今天网络流行语还用的字眼。
骚字何意?考古定谳
从汉代至今两千多年,无数学者提出了自己对“骚”的见解,然而都让人觉得牵强附会。
司马迁是最早解释离骚一词的学者,《史记·屈原列传》称:“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认为“骚”就是“忧伤、忧愁”之意,但没有说为什么,也没提“离”是什么意思;东汉史学家班固则进一步解释:“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认为离是“遭逢”的意思,离骚就是遭逢忧伤;东汉文学家王逸,在《楚辞章句》中解释为“离,别也。骚,愁也”,如此“离骚”就成了“别愁”;近代楚辞专家游国恩则认为,离骚是“楚国曲名《劳商》的异写”,则离骚大概属于曲牌一类,没有什么明确含义。
这众多的假说里,曲牌说被训诂学否定,“别愁”说与原诗文意不合。“遭忧”说是其中比较说得通的一个,而且司马迁的时代离屈原不过百余年,因此也多被今人引用——然而所谓“最说得通”,也无非是矮子里面拔将军:
离字解释为遭逢还好说,毕竟“离”可以通“罹”。直到今天,现代汉语还会用“罹难”一词表示“遭遇死难”;可“骚”在古文中从来只有“骚扰、骚动”的含义,只有楚辞这一处表忧愁,实在有孤证不立之嫌。而且从司马迁“离骚者,犹离忧也”的“犹”字看,他也不确定这么说就对,只敢用“犹如、就像”这类词模糊解释一下。
直到上个世纪末,大量楚国竹简的出土,学者们才终于发现——原来离骚的解释没那么复杂,单纯只是因为秦朝人烧书,害得汉朝人认错了字……
20世纪60年代,湖北江陵望山一号战国墓,出土了一批楚简,其中有占卜墓主人是否生病的内容,用词为“大【又虫】”。这里的【又虫】是一个字,写作上又下虫,现代学者将其隶定为“蚤”字。
到了1993年,湖北荆门又发现一座珍贵楚墓,其中出土了著名的“郭店楚简”,内容甚至包括迄今为止最早版本的《道德经》,一举否定了“疑古派”认为《道德经》系汉代人伪造的假说——而郭店楚简中除了道家典籍,更多的是儒家典籍,有一篇整理者定名为《尊德义》的,其中第28简也出现了【又虫】字:德之流,速乎置【又虫】而传命。
只看上下文,很难确定这个【又虫】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在传世典籍中正好有可以对照的文句,《孟子•公孙丑上》:“孔子日: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由于有文献对读,基本能确定【又虫】这个字,读音应该与“邮”相通。学者们因此认为,该字是以“又”为声符的形声字,和作为会意字的“蚤”显然不同——蚤字上面的“叉”,其实是一个手,表示以手抓虫。其名词形式就是蚤,动词形式便是“搔”。
再回过头去看江陵望山楚简的【又虫】字,显然也应该读为“邮”才对,而邮字在古文中又经常通作“尤”。可巧,“离尤”恰好是楚辞中多次出现的词组,且就在《离骚》篇中也有,便是那句著名的“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这里的尤是过错、怨恨的意思,这个含义还保留在今天的成语里:比如以儆效尤,效尤就是“学着做错事”的意思。又如怨天尤人,尤就是怨恨,归咎之意。字义演化的链条或是:过错(名词)-把过错归因于,归咎(动词)-怨恨或责怪(动词)-怨恨或责怪(名词)。
由此学者们得出结论:在战国楚文字里,有一个以“又”为声旁,可表示“邮”或“尤”的字。但这应该是楚国独有的写法,秦国不存在这个字,长得最像的是“蚤”字。秦国灭楚后大肆焚书,战国楚辞作品一度中断流传。直到西汉初年,才又通过各种搜集发掘重见于世。汉初人整理楚辞,一定会将楚文字转写为当时通行的秦汉隶书。可以想见,在这个过程中,假如《离骚》的“骚”字原本是写作【又虫】,汉人根据自己的用字习惯,很容易将其误认为“蚤”字。而“离蚤”又完全读不通,于是又加了一个偏旁,就被抄成了《离骚》——因此“离骚”的本义,应该与“离尤”相同,即“遭到责怪”。
楚文化、楚辞体
如此再回过头来看司马迁和班固的解释,虽然不能说正确,居然也并不算错。“离忧”的说法,确实与“离尤”已只有一线之隔了。这大概因为二人祖上都来自楚地,可能多少还懂点楚语:
根据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追溯,其家族和楚国王室同宗,都是重黎之后。而且司马迁年少时就曾游历楚地,“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过梁、楚以归”;而班固更是直接在《汉书》中自述,其祖上是楚国著名贤相斗榖於菟:“班氏之先,与楚同姓,令尹子文之后也。子文初生,弃于瞢中,而虎乳之。楚人谓乳谷,谓虎于檡,故名谷于檡,字子文。楚人谓虎班,其子以为号。”
西汉东汉最著名的两位史学家,居然都和楚国关系匪浅,可见楚人后裔在汉朝影响之大,也难怪楚文化在遭受秦火后依然能快速复兴,汉代的文学、诗歌、美术甚至哲学思想,几乎都是继承楚国脉络发展而来。而汉朝王室更是以楚人自居,不仅第一代刘邦“楚歌楚舞”。甚至一直到献帝逊位,所有刘姓宗室留下的诗文,居然都是楚辞体:
汉高祖《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汉武帝《秋风辞》“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汉昭帝《黄鹄歌》“秋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
汉灵帝《招商歌》“凉风起兮日照渠”;
汉少帝《悲歌》“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蕃”——这首诗写完就被董卓杀了,后来的汉献帝一首诗都没留下,不知道是失传了还是不敢写了。
除去这些有名又文雅的,还有很多非常直白的诗。比如被迫和亲西域的江都公主刘细君,写有《悲愁歌》吐槽刘彻:“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又比如汉初被吕后饿死的赵王刘友,也曾留下绝命诗骂街:“诸吕用事兮刘氏危,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这两首诗都是非常通俗的大白话,可以完全排除文臣代笔的可能。可见楚辞在他们老刘家眼中,完全就是家乡的小调,人人会唱。
风骚一词,从褒到贬
楚辞既在汉代无比风靡,离骚篇也自然传诵一时,和《诗经·国风》齐名。所谓“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原其飇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这便是“风骚”一词的由来,意思是汉代以来四百多年,文体虽不断在变,但仍以《诗经》的《国风》和《楚辞》的《离骚》为楷模。“同祖风骚”也是两汉四百年里,对顶尖文人的最大赞美。
于是到了唐宋,“风骚”开始泛指文学,比如高适的“晚晴催翰墨,秋兴引风骚”,意思是秋日的情怀和兴会,激发了诗人写诗的兴趣。当时还把优秀的诗人和文人,称为“骚人、骚客”,《岳阳楼记》里就有“迁客骚人”之句。在中古时期,若能被称赞一句“你好骚啊”,大概就是文学家们的毕生梦想了。
到了明清时期,风骚的夸奖范围继续扩大,又有了在某一领域领先的意思。诗人赵翼在《论诗》中写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里的风骚就是指领先,该用法直到今天还保留在成语“独领风骚”中。更进一步,“风骚”一词还引申出风光、风采、光彩之意。比如《红楼梦》第三回说:“身量苗条,体格风骚”,就是在夸女性容貌美丽。
同时随着明清市井社会成形,印刷术普及,大量通俗话本小说涌现。粗口俚语也开始影响文学作品,“风”演变成了形容男女情爱的词,“骚”则指卖弄风情,风骚引申出风流放荡、举止轻佻的意思。这一时期的通俗小说中,大量出现“风骚”的贬义成分。比如明朝冯梦龙《醒世恒言》中写道:“那老儿虽然风骚,到底老人家,只好虚应故事,怎能勾满其所欲”;又如明朝梁辰鱼《浣纱记·见王》中说:“我为人性格风骚,洞房中最怕寂寥”风骚一词的含义彻底崩坏。
当今天的网友用着“你好骚啊”“骚操作”“骚断腿”等各色流行语互相调侃时,恐怕难以想到,“骚”原本只是怨恨、责难、过错之意。而从其本义,因误会而变成高度赞美,又再崩坏为粗语俗言脏话,最后成了网络流行语,归根结底居然都是因为暴秦的焚书。这两千多年里的语义流转,如果屈子泉下有知,大概也会来一句“既含涕兮又宜笑”,作为调侃和感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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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墨
责编 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