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孟浩然在等一个未至的人 | 徐徐飞诗话

春夏秋冬四季中,似乎只有夏天才称得上“盛大”。夏的葳蕤,夏的浓绿,夏的蝉鸣以及夏的大雨……一个大自然用尽力量铺陈的季节,一切都是那么浓郁而热烈。犹如杨万里笔下的接天莲叶和映日荷花,让人想盛情地拥抱。
不过,敏感的诗人们更喜欢五彩绚烂的春和明朗辽阔的秋。因为这两个季节物候变化更明显,更能触动诗人们“伤春悲秋”的心——为什么不说“伤夏悲冬”,大概也是缘故。先有了诗人们在春秋两季的或欢快愉悦或沉寂悲伤的情绪,才衍生出“伤春悲秋”的说法。总之,相较之下,写夏天或者冬天的诗歌是比较少的。
总觉得孟浩然是享受夏天的。孟浩然是襄阳人,是唐朝诗人群体中极为少见的终身未仕的一位。40岁之前,他隐居在距离鹿门山不远的汉水之南。开元十六年(728),近40岁的孟浩然又赴长安应举,不过并未中第。可见即便是隐居,孟浩然也还是有一颗济时用世的心。不论如何,孟浩然在当时是负有盛名的隐逸诗人,李白在《赠孟浩然》中称赞他“风流天下闻”,很多诗人前往襄阳就是为了拜访他。中唐诗人白居易游襄阳时还在怀念孟浩然,在《游襄阳怀孟浩然》中写下“今我讽遗文,思人至其乡”的句子。
毕竟是没有官职在身的隐逸诗人,孟浩然的诗歌中更少一些或激烈、或沉郁、或高昂的情绪。读孟浩然的诗总觉得一切都淡淡的,他慢慢地生活,悠闲地拜访朋友,细腻地感受四季轮换,听到一滴露水落下的声音,看到瓜豆的藤蔓奋力在藤架上攀爬的样子。每当到炎热的夏季,孟浩然的日子更加缓慢起来,他似乎总在想念什么人,等待什么人。比如这首著名的《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你看,孟浩然的夏日多么静谧和安闲,他散着头发、开着窗户躺在竹椅上纳凉,可能还微微闭着眼,摇晃着手里的蒲扇。周边的世界是那么简单、宁静,所以诗人捕捉到夕阳的微光落下去的瞬间,又看着一轮明月傍着池塘渐渐升起。他闻到清风吹来荷花的香气,听到露水从竹子上滴落的清脆声响。一个人要多么沉醉地融入田园,才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一切!
据说孟浩然40岁这一年在长安时,曾经与诸多名士连句赋诗,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一联名动京师。从意境上来看,固然是这一联更阔大;而从意趣上来看,我却觉得“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更有趣,更值得玩味。“竹露滴清响”与“疏雨滴梧桐”铺陈的细腻程度差不多,而“荷风送香气”这一句就有几分可爱,因为它还调动了诗人以及读者的嗅觉。有荷花香气的风,这是夏日的独特馈赠。
写到这里,诗人怀念的友人辛大,也就是辛家众兄弟中的老大,还没有出现。看来诗人实在是百无聊赖了,想要抚琴时终于想到,能听懂我琴声的辛大并不在身边。这么怀念这个故人,那就夜半时分梦中相见吧。
这悠长而安静的夏日,真是适合怀念啊。
我想起我小时候的夏日。那时候,也总觉得夏日很长。尤其是下午,长到令人意兴阑珊,长到无所事事。我会和奶奶在阴凉的地方支起一张藤床,铺上凉席,在漫长的午后躺在上面随意说着一些闲话,然后不知不觉地睡着。过一会儿我醒来,会看到奶奶半闭着眼睛,手中的蒲扇还在我身边摇晃着。偶尔有一两声狗吠,一直有响亮的蝉鸣。只是,那时我还不曾怀念什么人。
回想起来,三十年前的夏天似乎还接近孟浩然的夏天。而现在,已经距离很遥远很遥远了,不论是孟浩然,还是三十年前。
孟浩然不仅会这样有意无意地怀念一个人,更是有耐心去等待一个未至的人。对他来说,等待不是难熬的,即便友人没有如约而至,等待的过程却是诗意的。看这首《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尽欲,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大概也是一个夏日,诗人和友人丁大约好在山中寺庙相见。不过,诗人从薄暮时分等到夜色深沉,依然不见友人出现。眼看着夕阳一寸一寸落下,群山轮廓渐渐昏暝,孟浩然还是那么不急不躁。那就尽情享受山中夜色吧,明月在松树后升起,风吹泉声,樵夫晚归,飞鸟栖息,满眼满耳尽是清新幽美的图景。既然友人还没来,那我就在长满悬垂植物的小路上抚琴等着吧。
读到这里,只想跟孟浩然说一声,你的情绪真的好寡淡、好稳定啊。在夏天,能安闲地等待一个不至的友人的诗人,一定有一颗沉稳而安静的灵魂。
闻一多在《唐诗杂论》的《孟浩然》篇章中说,十有八九的情况下,都是人如其诗的。这其中,孟浩然是最典型的代表。孟浩然到底长什么样?王维曾经给孟浩然画像《襄阳孟公马上吟诗图》,据传北宋时期的张洎曾亲眼见到这幅画像的真迹,并且还在上题识。题识的内容很值得玩味:“虽轴尘缣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
这不就是我们心目中逼真的孟浩然么!正如闻一多所言:“你在孟浩然诗中所意识到的诗人那身影,能不是‘颀而长,峭而痩’的吗?连那件白袍,恐怕都是天造地设,丝毫不可移动的成分。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分内的装束,尤其是诗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
还有一个人对孟浩然的相貌有所描述,那就是《孟浩然集》的编纂者唐人王士源。王士源似乎是和孟浩然很熟的人,他在序文中称其相貌“骨貌淑清,风神散朗”,这与画像的神韵非常契合,当然也是诗歌的神韵。
孟浩然的诗,总让人觉得就是我们平凡人生活的一部分,比如那首写春日早上醒来听到鸟鸣声的《春晓》,那首去友人家吃饭聊天的《过故人庄》。我们没有李白的“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才情和高傲,没有杜甫“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如此高尚的情怀,甚至也没有王维“空翠湿人衣”的空灵。不过,布衣孟浩然的一些诗歌会让我们觉得,他的生活离我们很近。
苏轼批评孟浩然的诗“韵高而才短”,所谓“韵高”指的是其诗歌在诗风、品性与主题方面的高雅和精妙,“才短”则指的是孟浩然在体裁、题材范围与诗人社会经历方面的不足。苏轼的评价确实有一定道理,“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样的句子不及杜甫;“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这样的句子又不及王维。不过,若论散朗和冲淡,还是得孟浩然。如闻一多所言,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孟浩然的诗,或者说,诗的孟浩然。这种纯净、旷远、悠然也是盛唐气象的一种表现。
前几年,有一档《跟着唐诗去旅行》的纪录片,在《孟浩然》这一集中,书法家鲁大东骑着自行车穿越乡野小路和高山河流去寻访孟浩然的足迹。在骑行路上,鲁大东捡了一根竹子,这根竹子的干湿程度和长短正好适合做一个“迪吉里社”。坐在路边,伴着摇动的野花和飞舞的蜂鸟,他用树枝戳穿竹子的内膜,又用锯子截去一段后,简易乐器制作工作完成了。鲁大东坐在路边石桥上旁若无人地吹了起来,声音犹如竹子在长啸。他的听众是野鸭,是山林,是整个田园。
这一刻,我觉得他无比接近那个从容、平静的孟浩然。
记者:徐敏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