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庖丁解牛教人如何养生——谈谈庄子对生死的看法

死亡对每个人而言都不可避免,我们最终都要直面死亡的到来。如何面对自己的死亡,是古今中西的很多思想家都在思考的问题。西方哲学家海德格尔说,人要“向死而生”,他认为人只要还没有亡故,就是向死的方向活着,人的一生贯穿着走向死的整个过程。正是在向死的过程中,人才能真实地感受到自我的存在,才能激发自己的生命活力以及更好地思考生命的意义。
对死亡,中国哲人孔子的态度更务实。他不愿意轻易地谈论死,他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又讲“敬鬼神而远之”(《论语·雍也》)。对孔子而言,死亡并非不重要,但是他认为对于死亡以及死后之事,我们所知甚少,也太过虚远,所以与其过多地关注死,不如踏踏实实地过好当下的生活,在当下的现实生活中获得生命的意义。
道家的庄子相比较而言就更关注也更愿意谈论人的死亡问题。《庄子》中有很多关于生死问题的论述,而这些论述往往又以一种非常具有幽默色彩的方式呈现出来。《庄子》中有一个我们非常熟悉的“鼓盆而歌”的故事: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庄子的妻子去世,庄子没有表现出悲痛的神态,而是以不雅的姿势坐着,一边敲着瓦盆,一边唱歌,惠施对此很不理解,觉得这种做法实在不合人情。这种做法确实不合情理。从后文庄子说“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我们还是知道庄子绝非无情之人。他在妻子去世之后一开始还是很难过的,只是他最终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也改变了自己的心态。
从这个寓言我们还知道,庄子是通过他气化论的自然观说服了自己,从而坦然接受妻子的死亡的。自然界万物都是气的聚散而生成变化的,这是古代人理解世界的基本方式。既然万物都来源于气,其死后无非是重新回归于气,它并非是消失或归于虚无,而是以另外的一种方式存在,就如庄子说的“偃然寝于巨室”,也即安闲舒适地在广阔的宇宙自然中休息了;或者变成了其他的物种,比如各种小虫子或者花花草草,以另一种形态悠然存在于世,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固守人的生命形态,要为作为人的形态的消失(也即死去)感到难过呢?
庄子这种相对粗糙的对人的存在的理解,在现代理性人面前当然可能并不是很有说服力。我们会觉得这是对人的过于简单的理解,也可能会觉得庄子这么轻松地就说服了自己显得过于无情。对于亲人去世的不舍和难过,恰恰表明人的真实生命的存在,正是这种悲伤或难过让我们感受到自己鲜活的生命。但是话又说回来,人总是要死的,我们总是要从亲人的死亡中走出来,也要面对自己的死亡,在对死亡之后的情况并未确知的情况下,对死亡保持乐观主义态度未尝不是一种可能的选择。
庄子在《齐物论》中把死亡看作是年少时走失了的孩子最终回到了自己的家,《至乐》篇又讲到庄子和一个骷髅的对话。他问骷髅:“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庄子问如果可以复生的话,他是否愿意复生,骷髅明确表示了反对,“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他更愿意享受死后的生活。关于生死,庄子的总体态度是“齐生死”。所谓的“齐生死”,并不是说生和死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庄子只是说我们以生为乐、以死为悲的观念是有问题的。在庄子看来,生和死都是非常自然的过程,我们应该像坦然地接受来到世上一样,也能够坦然地接受从人的世界离开。
庄子对死亡所表现出来的乐观主义的态度,经常让人误以为庄子是乐死而恶生的,但这并不恰当。实际上,庄子表现出对生命的无比珍惜。《庄子》中专门有一篇叫《养生主》,关注的问题就是如何爱护和保养我们的生命。其中庄子首先讨论了知识和生命的关系问题: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通常,我们用庄子这句话的前半部分来论述一个道理,即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所以不能浪费时光,要珍惜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但是,庄子的本意则是说,生命是有限的,知识是无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结果会伤害生命本身。这里思考了一个“知识”和“生命”两者中谁是目的、谁是手段的问题。庄子认为知识应该是服务于生命的,而不是用生命服务于知识。显然,我们可以看到庄子对爱惜生命的关注。
庄子中还讲到著名的“庖丁解牛”的故事,其实这也是讲养生问题的,因为在故事的最后,文惠君的结论是:“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庄子·养生主》)庖丁对文惠君说:“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这里,他区分了几种不同层次的屠夫或厨师,包括良庖、族庖、庖丁。在这个故事中,牛、刀、庖都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如果说具有着复杂的身体结构的牛象征着复杂的现实社会,那么,解牛的刀象征着人的生命,而庖丁、良庖、族庖则象征着几种在保养生命方面具有不同层次和境界的人。庖丁解牛的故事叙说的是在纷繁复杂、处处危机的社会中如何善待自己的生命。
胡文英曾评价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胡文英:《庄子独见·庄子论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6页)在生死问题上,庄子的态度也是既复杂,又一贯。他关注“死”目的是为了让人更好地“生”,他以积极的态度评价死亡,并不意味着他认为生以死为目标或要人去追求死亡,而是说人们只有做到以平和的心态面对死亡,才可以摆脱对死亡的无谓忧虑,从而更好、更高质量地“生”。人活着的时候,应该好好爱护、保护自己的自然生命,不要让自己的生命受到各种伤害,要让人所禀受的自然生命尽可能地实现其天然的长度和质量(“全生”),要尽可能地享尽天年(“尽年”)。同时,生和死毕竟都是自然的过程,面对不可避免的死亡的来临,应以超然的心态对待它,破除掉“好生恶死”的判断,以坦然的态度接受它。这大概就是庄子“顺生顺死”的生命态度。
• (作者为大连理工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本文仅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徐强
责编 辛省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