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陈桥生:书圣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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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桥生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竞发,最是江南令人沉迷的时节。
车驶入绍兴嵊州市境内。车窗外,一江碧水宽且广,流缓,温润,水天一色。沿岸芦苇丛生,不时有水鸟惊飞起。知道这便是剡溪了,精神为之一振。
哦,剡溪,这便是那条在唐诗中流淌不息的剡溪呀,是李白笔下的“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是杜甫笔下的“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如今,它就在阳光下,泛着白光,打着漩儿,在我们的眼前静静地流淌,这算是不期而遇,抑或是久别重逢?
一条剡溪孕育了灿烂而辉煌的浙东唐诗之路。此行本不为此而来,追随的是书圣王羲之。可循迹溯源,这条唐诗之路,不正是从遥远的魏晋一路逶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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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农历三月初三,王羲之邀集挚友四十一人,在会稽山阴兰亭(位于今绍兴市柯桥区)修禊,临流泛觞,飮酒赋诗,并即兴写下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兰亭由此闻名。可仅仅两年后,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他便称病辞去会稽内史一职,顺剡溪而下,隐居于金庭,就是今天的嵊州。
我们走进兰亭时,和1600多年前的那个日子一样,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一路修篁夹道,清流激湍,游人如织,喧闹异常。而来到嵊州,周遭游客稀少,顿感静谧安然。遥想当年,迎接王羲之的,大概也就只有剡溪秀异的山水吧。
好在,他就是为幽静而来。
一座高大的石坊最先映入眼帘,坊梁上刻有“晋王右军墓道”六个字。走在墓道上,细碎的鹅卵石铺就,曲径通幽,仿佛在走向历史的深处。两旁松柏肃立,一种静穆的气息逼近。拾级而上,树木掩映处,就是书圣的墓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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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檐挑角的方形小石亭,亭中矗立着青色墓碑,碑面书刻着“晋王右军墓”。转至背面,也有两行阴刻字:“大明弘治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吉旦,浙江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吴囗囗重立”。
探其源流,这里曾出土梁大同年间(公元535 -546年)的墓砖,明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乃立墓碑,后倒塌。清道光二十九年(公元1849年),时任浙江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的吴钟骏,重新修缮了墓址、墓道坊,把倒塌的墓碑又立了起来。
墓园规制不大,墓呈圆形,由青石条叠砌而起。时值清明,可见新祭祀留下的痕迹。坟头青草被清理过,裸露的泥土上新添着枯枝落叶。
不免有些感慨,比起很多的陵墓,千古书圣的墓地如此朴实无华!可转念一想,怎样的规制,才能与书圣地位相埒?千古书圣还需要怎样的踵事增华?
关于王羲之墓的真实所在,有四种说法。一说在诸暨苎萝山,一说在山阴兰渚山,一说在会稽云门山,一说在嵊州金庭山。
从文献记载看,诸暨苎萝山最早、最详细,首见于南朝宋代孔灵符的《会稽记》,距王羲之去世仅百年左右。从墓地实物看,则只有金庭有墓地标识。尽管金庭墓在明朝弘治年间才建立,至今不过500余年,但毕竟“墓”是实物存在,不是空穴来风。
在绍兴,会稽山下,有大禹陵,最早见载于《史记》,古称禹穴。两千多年过去,禹穴安在,这地底之下何所有?其中蕴藏的历史谜题,也只能一直存疑下去。但这并不妨碍人们不停地踏足,不断地叩问。
司马迁二十岁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在他的笔下,夏朝成为信史。中国最古老的治水篇章,从浓郁的神话色彩里进入历史的视野。
在史书记载中,绍兴成为大禹最重要的活动地。一是禹禅会稽。通过召集诸侯共同祭祀会稽山,从而建立统一的国家政权,开春秋战国时代“诸侯会盟”之先河;
二是禹疏了溪。改堵为疏,“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于治水成功。了溪,即后称剡溪;
三是禹娶会稽。大禹娶涂山氏女后,不以私害公,新婚四日复往治水;
最终,大禹选择了会稽山作为自己的安葬地。
大禹陵的屹立,让大禹游移的形象如山一般稳固。在中国历史的源头,需要有这样一位英雄人物作为榜样,他的敢于担当,克己奉公,坚韧不拔,深深地渗透在中华民族精神的文化基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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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碑亭的正上方,镶嵌着一块长条形的青石匾,匾周雕镂花纹,却不着一字!像试卷里无从落笔的填空题,空白得如此刺目;又仿若书圣射出的一道目光,日夜注视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人来人往。
千古书圣的墓,谁能去题写呢?于是,它就这样孤傲地留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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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石柱上有一副楹联,让人有所依傍、揣想:“一管擎天笔,千秋誓墓文”。上联赞叹其书艺,下联叹赏其书德,对仗精巧,用典熨帖。
那场著名的兰亭集会后不多年,王羲之便不愿再苟且混迹于官场,率子孙到父母墓前自誓不仕,明其心志:“止足之分,定之于今……自今之后,敢渝此心,贪冒苟进,是有无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载,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诚,有如皦日!”
文如其人,书如其人,是中国传统文艺精神。一位书法家要名垂于世,只会写字是远远不够的,其一言一行,须堪为后世师表。
这副楹联,出自“杭人唐云”之手。唐云,杭州人,当代海派书画大师,与岭南画派的关山月、赖少其等人都有君子之交。因名字与唐寅音近,人称“杭州唐伯虎”。如今,唐云纪念馆也已坐落在美丽的西子湖畔。
1986年10月,嵊县(今嵊州市)南桥举行通车典礼,唐云为桥题字,被邀前往观礼。到了自然要拜谒书圣墓,于是,主办方便趁机提出了要求,说这墓亭两侧的石柱上是空的,需要有一副与书圣得体相称的对联,希望他能出手相助。唐云答应了。于是,有了这副楹联。
楹联的字体为行草,而非一般墓文所用楷体或碑体,反倒显出几分别致率性。
一缕阳光,穿越午后的树梢,斜斜地打在墓柱上,树影晃摇,仿如一双神奇的手,在轻轻地抚弄擦拭。又似书圣显灵,在给我们一分启迪,如来拈花,只看你我有无会心的慧根。不由深深地吸上一口气,试图让全身的每个毛孔都打开,让每个细胞都能浸润在这丝丝气息中。
微风拂过,飘来淡淡的花香。墓道两侧一大片樱花林开得正盛,有早樱,有晚樱,早樱已经开谢,晚樱正值烂漫。粉红、粉白、浅粉、淡红,在夕阳的余晖中明灭闪耀,轻盈优雅,清新怡人。大家禁不住四散拍照,欢笑声打破了墓园的寂静。
樱花林中,竖有高大的《兰亭集序》碑,青石镌刻,是日本书法团体天溪会所立。他们仰慕王派书法,远涉重洋,来金庭拜谒书圣之墓,并带来日本樱花树种,栽植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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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经》有曰:“当知此处即为是塔,皆应恭敬,作礼围绕,以诸华香而散其处。”年年岁岁,樱花盛开,在枝头,为落英,以诸花香而散其处。
一如风中的经幡,一遍遍念诵;又如书圣笔下的文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在天地山谷间漫舞。不是风动,不是花动,每一次风动,都是念诵;每一次临摹,都在朝圣……
樱花,以其绚丽易凋而动人情怀。
著名日本画家东山魁夷在《一片树叶》中曾说:“无论何时,偶遇美景只会有一次……如果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那么两相邂逅就不会动人情怀了。花用自己的凋落闪现出生命的光辉,花是美的,人类在心灵的深处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热爱自然的生命。人和花的生存,在世界上都是短暂的,可他们萍水相逢了,不知不觉中我们会感到一种欣喜”。
这样的敏感,与《兰亭集序》如出一辙。宇宙万物生生不息,无穷无尽,而韶华易逝生命无常,“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所兴发的种种无可奈何的人生感喟,挥之不去,推之还来。
王羲之是幸运的,剡中山水是幸运的,他们萍水相逢,生出这天地间无限的欣喜。隐居金庭的王羲之, “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最终,又把金庭给予他的一切都羽化在这里的一山一水中。
午后的华堂村,游人寥寥。徽派建筑的屋檐飞翘,青砖灰瓦,庄重素雅。曲折幽深的卵石小道,呈井字型散布,将我们引向一个个牌坊、祠堂、戏台、水井。或明或暗的光亮,将历史一寸一寸揭开,呈现于眼前。
据说,王羲之离世后,六子操之在金庭繁衍生息,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王氏家族。王氏后代多擅书画,喜欢将书画悬于厅堂供人品赏,故其宅有“画堂”之称。
后来,由于屋舍精丽且山水清妙,便将“画堂”改为村名“华堂”。如今,华堂村已是嵊州市最大的行政村,里面居住着王氏数代后裔共4000余人。建于明代的王氏宗祠,含并在王羲之墓,成为浙江省重点文保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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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石质黝黑的水圳格外引人注目。玉带似的水圳顺墙根而行,沿街绕户入室。当年正是参考曲水流觞的设计,将这条水圳贯穿全村。因其曲曲环环,故得名“九曲水圳”。
此前,在绍兴兰亭,曾在王羲之们“曲水流觞”处闲坐多时。一条曲曲弯弯“之”字形的水圳,清浅流淌,两侧石块砌筑,可坐可立。一拨一拨的游客在拍照,在嬉戏。
相形之下,华堂村的水圳更显自然而特别。一觞一咏,何止于畅叙幽情,更兼具实用之美。历五个多世纪,仍是全村生活、灌溉、消防的重要设施。
水圳自平溪河流入,河上有平溪桥,将华堂新村与华堂古村连为一体。桥建于乾隆五十年,桥下溪流潺潺,不急不躁,浅吟低唱,似在轻轻诉说着金庭的千年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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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之后,有多少高人沿着剡溪而来,不得而知。但历代文人墨客远涉山水,踏访剡溪,一半是为了两岸山水,一半便是为了金庭隐士。金庭是这条诗路上绕不开的一个结。据考证,在唐朝,有400余位诗人到过剡溪,留下2000余首诗歌。
多次来到金庭的李白,有诗纪行曰:“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我们不再是舟行,却怀着同样的心志——入剡寻王许。当年,王羲之隐居金庭后,他的好友许询、支遁相继而来,比邻而居,放情于山水,纵浪于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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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堂村穿街过巷,家家户户可见文房四宝。
我们走进一间屋子,甚是简陋,居中两排书桌,铺开的宣纸墨迹未干,四周贴满了各式书画作品,大体都是临摹右军体。主人自称王氏55代孙,九十老叟。
他说,这些都是村民们的习作,语气中颇有几分自豪。又应大家之邀,现场书写,一个飘逸洒脱的“鹅”字,瞬间让人闪现回兰亭景区内“鹅池”碑上王羲之所书“鹅”字。
王羲之爱鹅,有着不尽的传说,以至被称为“鹅书”。所书“鹅”字,自然流贯的线条,历风雨千年而新鲜如斯,依稀可辨其挥笔时灵动从容的身姿与气息。这气息,流转千年,如村巷里迎面而来的清风,自由地流淌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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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邓琼(署名者除外)